曾纬不怕冷。
心里拱了一盆炭火似的,热乎着呢。
曾布坐得端然,问儿子:“四郎,姚娘子在东华门外新开一间食肆,你可知晓?”
曾纬不敢隐瞒,又因今日得了父亲的承诺,他也觉得不必隐瞒,忙道:“儿子听她说过。”
“在何处?”
“在……儿子只知大致方位。”
“方才已经过了。”
“哦……”
“你属意的女子,当垆卖酒之处,你没去看过?”
曾布虽是问话,却不算诘责口吻,反倒带着一丝打趣儿子的意味。
曾纬一时不知怎么回答父亲,只得哑然。
对于姚欢兴致勃勃经营的新铺面,他的确持有颇为抗拒的心理。
他计划着要将这女子拉到他喜欢的路数上来,因而起码从表面上,他决定对于她的营生表现出疏离的态度,免得她以为他是真的好商量之人。
至于从前帮衬她……君子好逑,逑必有方嘛。
曾布继续道:“姚娘子合租之人,那个李师师,曾在章惇的庵酒店卖唱陪酒,被刘锡带走又送回,名字还上过捷报。”
“这个,儿子知道。”
曾布笑笑:“李师师被遂宁郡王看中,郡王烧了胳膊,养伤中还惦记着给她送几个女娃娃学琴学歌。你也知道?”
曾纬茫然。
这样新鲜的秘辛,高俅那厮竟未告知,父亲消息倒是灵通。
曾布叹口气:“苏府出事第三日,我就让你设法去问问高俅,此祸是否真如朝廷揭榜所言那般,是吴安持的亲眷为感恩而复仇,你说高俅的**确实如此。”
曾纬道:“可是儿子并不信。”
曾布目光温和:“信才怪。那么,真实情形呢,你探听到了吗?”
曾纬若有所悟,颓然道:“父亲是觉得,儿子在打探各方消息上,不够用心。
曾布摇头:“不是不够用心,是人有亲疏远近。高俅如今面对你时,已不是王诜家的小奴,你再怎么打探,他也不与你说真话。他甚至,都没有告诉你,姚娘子也在吧?”
曾纬一怔。
高俅这小子!
曾布仍是平缓的口气:“四郎,你爱慕的女子,是个没有家世的,很好,阿父满意。但其实,她又不是真的寻常布衣。你看她,得苏迨相善,受苏颂青眼,与高俅交好,身边同住的女子,竟然还招刘锡和遂宁郡王喜欢。她那日救治遂宁郡王的土法,也让郡王的伤情恢复得不错,官家在内廷听说郡王手臂长出新肤,高兴得很,说要赏她。你有这样一个人在身边,可不能小觑了去。高俅算什么,姚娘子做了你的妇人,那才是真正的亲近。”
曾纬稳了稳神,很快反应过来,父亲知晓的郡王府情形,以及官家的内廷密语,应该来自张尚仪。
是了,张尚仪有个干儿子梁师成,在遂宁郡王府。
知子莫若父,曾布见儿子显然认真地在思考,又进一步提点他:“若无眼线耳目,许多事,你连草蛇灰线都无法探到。而眼线耳目,要不出差池,‘始终亲近’四个字,至关重要。姚娘子当垆卖酒,你要做她的司马相如吗?”
曾纬惊醒,坚决道:“儿子怎会有此想法,那岂非辜负父亲大人的厚望。就算姚娘子,儿子向父亲保证,也定会让她不要沦落于酒肆市井,尽快将铺子脱手出去,否则曾家的儿媳竟是个做饭食行的掌柜,这,定要成了汴京一大奇闻了。”
曾布笑:“是啊,四郎,你总是要朱紫加身的,所以为官之道,现下就要学起。至于姚娘子那边,你也莫太催她,她那小铺子里,已有些青袍郎官去吃早膳,说不定,她能听到不少趣闻,与你说叨说叨。”
父亲是枢相,早朝时无论晴雨风雪,都是直接被迎进待漏院等候的,他竟能清楚东华门外欢儿那间早肆的情形。
曾纬觉得,没有什么能瞒过父亲,只要他想知道。
“父亲,其实,相较于姚娘子市井商妇的身份,儿子更担心,她当初誓死守节之事,闹得这般大,又成了阿兄的义女。父亲与母亲在姻缘之事上这般体谅儿子,儿子不能不思虑曾府的名声。”
父亲总是会对来自儿子的崇拜和请教甘之如饴。
今日父亲说了这么多交心之语,自己不妨再显得又懂事又无助些,让父亲更感到儿子的仰慕与依赖。
曾布听儿子提到这一节,默然片刻,道:“章惇此番岿然不动,说到底还是官家需要此人。他撺掇官家编纂元祐臣子奏疏一事,本已箭在弦上,如今怕是还要在箭上饰满鸩羽,恨不得将朝中元祐旧臣斩草除根,甚至要追废宣仁太后。阿父不能看着他如此兴风作浪,总还要找旁的法子,譬如和刘仲武一道看看,拿捏到他跳过枢密院、与族兄妹婿私通家信遥控边军的把柄。这种时候,曾府的确不可在名节上出事,倒叫他的御史来参阿父几本。
曾布拍拍儿子的肩膀:“无妨,待过了这一阵,阿父再看看,姚娘子的身份上,怎地做做文章。”
……
曾纬下了马车,兴冲冲往回走。
曾府的马车本可以将他送到国子学,父亲却主动说自己想先回府,让曾纬另寻了车子往南去。
曾纬心花怒放,此处离东华门的竹林街不过才二里地。
天下还有这样善解人意的父亲吗?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