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方才那句的语气,一样。
一种忽然平静的依从,一种并不刻意的放松。
童贯飞速地与梁从政对了个心照不宣的眼神,躬身道:“官家,偏阁里今日刚运东西进来,不知官家驾临,未备茶饮,奴这就领人去讲筵堂里端饮子。”
赵煦“唔”了一声。
梁从政加了一句:“听说新一季的林檎果刚打下,童大官(北宋内侍省和入内内侍省高阶宦官之间的称呼)准备两种饮子吧,甘草和林檎果。天热,你们煮后且凉凉再端上来。”
童贯应了,心道,你以为我是蠢的?自然会慢些回还。
见童贯转身就走了,姚欢一愣,摸不准自己是跟去打下手,还是要站在这里聆听赵煦的指示。
正踟蹰间,赵煦往椅背上一靠,开口道:“姚氏,你行事果决,救了萧知古一命,免了朝廷与北辽之间的一桩大麻烦,朕会赏赐于你。”
姚欢谢恩,恭敬道:“民妇向官家讨个示下,可否将赏赐转予施针救急的仵作?民妇只是纸上谈兵,大略记得民间医书中提过钢针通气法。那日若非仵作出手,辽使怕仍是难逃一劫。”
赵煦的颜色越发温和了五六分,笑道:“给你的赏赐自是给你的。开封府衙的仵作功不可没,朕另外赏他便是。林知府禀报于朕时,也感慨,不曾想,这么个低贱胥吏,子孙皆不得读书科考、入仕为官之人,竟化解了一次辽宋交聘之险。”
姚欢闻言,饶是她今日进宫后,始终提醒自己,在御前回话要小心些,此刻也是忍不住将眉头皱了起来。
仵作在此世,和衙门缉拿犯人的捕快、看管犯人的狱子、处决死囚的侩子手、递送文书的铺兵等,属于讼狱制度中的“胥吏”群体,和“官员”自是不好比。
但姚欢没想到,市井百姓说说也就罢了,在堂堂天子和开封知府口中,仵作竟也被安上“低贱”二字。
赵煦正认真盯着这张面孔,自然捕捉到了她脸色有异。
“怎了?有话但说无妨。”
姚欢老实道:“民妇听得原来仵作的子孙竟是不能走科举之路,有些吃惊。”
赵煦道:“仵作多为子承父业,子孙做不了读书人、穿不上官服,并不至于领不了衙门一口饭吃。”
“可是,官家,讼狱之事乃国朝内务之重,讼狱清明的要义,乃在于查断初情,查断初情的前提,乃在于检验无差。故而,仵作之职,至关重要。民妇实在不知,朝廷为何要将仵作视为贱职,仵作的子孙,倘使无意继承父辈衣钵,他们又为何不被允许读书入仕?那些子弟,与杏林人家的后辈,有何区别?就算父辈杀人放火非奸即盗,朝廷也没规定后代不能科举入仕吧?”
赵煦一怔,他原以为姚欢也是个市井中讨生活的小娘子,对于仵作这种属于三教九流的底层物伤其类,担心他们的生计,不想她竟扯到朝廷取士的事上。
只是,这小娘子话里的意思有诘问之意,说话的口气仍柔婉,且没忘了带上一丝面圣的谦卑分寸,赵煦倒也不觉得烦,更没有恼。
“唔,这个嘛,朕想来,是仵作常要与尸骨打交道,一生皆行惊扰亡魂之举,子孙自不适合做孔门中人。”
姚欢心道,这是什么昏聩逻辑。
“官家,民妇虽生长于边鄙之地,没读过多少经义文章,但民妇想来,孔孟之道,应是以仁为先。仵作忍得常人不能忍之腐臭荒险之境,勘验血肉尸骨,只为替死者向活人说清惨案的来龙去脉,由活人为冤魂伸张正义,这般举动,难道不是大仁大义吗?自诩孔子门生,却鄙夷、欺压这些真正干实事的人,读那么多的圣贤书,和白读有何分别?”
她最后一句出口,当即也有些惶惶。
重了,说重了。
没办法,现代职场穿来的,和这个外表光鲜、内里爬满虱子的封建盛世磨合了一年多,偶尔还是会露出这种做项目时据理力争的职业本能。
不想赵煦的眼中,却露出一种交织着惊喜与回忆的神色。
在他刚刚穿上那身符合十岁孩童身材的龙袍时,有一回对着被祖母高太皇太后起复的司马光,听那老顽固大放“祖宗之法不可变”的厥词时,亦不知哪来的勇气,顶了一句“读那么多圣贤书,和白读有何分别”
当初的结果自然是,他贵为新天子,却因了不服旧臣的教训,而受那临朝听政、十分强势的祖母责罚。
整个压抑的童年与少年时代,赵煦无数次在睡梦中,演绎对于权威的反诘。
他喜欢那种仿佛赤日炎炎中被一盏冰饮子浇在灼灼之心上的感觉。
这几日,自己素来疼爱娇惯的刘婕妤,也好几次诘问自己。
但刘婕妤的挑战,总是有那么点儿不对味。
此刻赵煦算是明白了不对味的缘由——刘婕妤是因私心而撒泼发怒,并且要将祸水引向无辜,而眼前这姚氏,辩的是一份公道,悲悯的是蝼蚁般的众生。
姚欢虽未抬头,但也能感到天子在盯着自己。
她不知赵煦目光里的笑意,只得惴惴地站着不动。
“姚氏,你读书不多,却有仁心,甚好。难怪林知府说,你拿了积蓄去开封县租下公田后,还雇了河北路来的流民?”
姚欢咂摸着,天猫仿佛没炸毛?
她松了一口气,禀道:“是些自耕小农,河北水灾,颗粒无收,他们逃荒来到京畿。彼等懂得农事,但愿能令荒田再有出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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