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官人,到了。”
阿四在夜色里,尽量将车停得紧靠宅门,然后像所有忠实的、摇着尾巴给主人叼来猎物的狗一样,带着讨好之色,向主人示意。
曾纬没有立即下车。
“阿四,我虽未带小厮出来,但襄园的仆婢,每个人都晓得,今日我是跟着你张阿四出的门。”
张阿四再次想笑。如此义正辞严的口吻,知道的,你是来一度春宵,不知道的,以为你马上要“文死谏、武死战”了呢。
真是有意思,伪君子果然推己及人,害怕真小人。
曾纬这句话,将张阿四面对这位上流阶层的官宦公子时,那种从皮囊到骨子里的卑微低贱感,忽如被拂尘扫灰似的,掸个一干二净。
“官人放心,这宅子里,此刻只有姚娘子姐弟,和他们的母亲。小的一心一意要为官人当好差遣,自是盼着官人与姚娘子终成眷属,也愿柳娘子孤儿寡母的有个好依靠。如此佳话,唯有官人来成就。小的和柳娘子,难道还会在门里头,埋伏妖魔鬼怪不成?”
正言语间,院门伴着轻微的合页响,“吱呀”一声开了。
柳氏的脸探了出来:“就听得蹄音呢,快进屋罢。”
曾纬深吸一口气,终是下了车,疾步闪进门内。
短暂的瞬间,他有股错觉,恍然置身于青江坊沈馥之的小院,甚至天井中的鱼池,都砌得那么像。
忽地,他瞥到墙角下一个小小的身影,再细瞧,不免吃惊。
“你,绑着他作甚?”
曾纬指着瑟缩在门槛处的姚汝舟,问柳氏。
柳氏轻描淡写:“娃娃方才见我对他姐姐手劲大了些。他不晓事,哪知我这当娘的,是为他姐姐好,我怕他开了门跑出去,所以先捆一回。”
曾纬道:“那你将他口中的帕子取了,莫噎着他。”
柳氏哄道:“曾公子,俗话讲,七岁八岁狗都嫌,他若哇哇叫唤起来,不但扰了你们的兴致,招来街坊打探,可怎生是好?公子放心,你瞧他哭哭唧唧的,出气儿顺溜着呐。我是他亲娘,难道还害了他?”
曾纬不再多言。
昏暗中,他能感到,小汝舟目光灼灼地盯着自己。
他想起这对姐弟曾经笑靥灿烂地与自己相处的时光。
曾纬步履一滞,驻足于正厅门口。
馒头都吃到豆沙边了,柳氏岂会任眼前这个既可以说是金主、也可以说是猎物的男子萌生退意。
但这妇人实在算得读心高手,她并不像风月场所里真实的鸨母那般急切地促成好事,她只也佯作体恤地,跟着曾纬的节奏,暂停下来。
“官人,四公子,来都来了,进去看看她吧。”
柳氏轻柔道,口吻渗透着“请君惜取良辰”的衷心祝福似的。
见曾纬将低着的脑袋抬了起来,愣愣地往着屋内隐约的榴红烛光,柳氏又补充道:“这丫头的脾气乖张倔强,实则怪不得她,乃因亲娘走得太早了,有些喜怒无常。公子既与她已两情相悦,只一时闹了别扭,公子便好好疼她,哄她几句,她岂会真的不愿?”
柳氏的最后一句还未落地听个回响儿,曾纬已重新举步,径直往那片榴红色走去。
曾纬听到正厅的木门在身后,十分干脆地“咿呀”一声掩了。
他绕过小户人家那些乏善可陈的简单家什,往内屋走去。
柳氏后头那几句话,他浑没听进半句。
他仍决定进屋,与任何旁人的推波助澜的煽动无关。
他想明白了,他要在今晚解决一个问题,要一个胜利的结果。
到了此刻,里头那女子带给他的,已经不仅仅是情意灰飞烟灭的不甘,而更是频频失败的打击。
他在当今官家这样的九五至尊,以及父亲曾布这样的宦场宿将面前,都没有真正地失败过!
他从赵煦手里第一次要功名差遣,就成了。他第一次为了自己的利益忤逆父亲,也成了。
他曾纬二十来年的人生路上,还从没遇到过“求而不得”四个字。
曾纬跨入寝屋。
他看清了榻上的人,看清了那张苍白的脸。
女子身上盖着锦被,见他进来后仍保持僵硬的姿态,显然如柳氏和张阿四所言,已被束缚了手脚。
曾纬走过去,居高临下地看着姚欢。
她嘴里也和小汝舟一般,塞了帕子。
目下,她既无法像那日在襄园里似的,对他拳打脚踢地反抗,也无法像另一日在竹林街饭食店里似的,对他邻牙利齿地痛斥了。
她只剩一对眼睛还能对外说话,确切地讲,是对外传递杂糅着警告、嘲讽、詈骂、劝诫的信号。
曾纬在霎那间,迟疑是否要蒙住她的眼睛。
可是突然之间,曾纬觉得自己是不是傻!
正是在这样的目光中行美事,才算得上佳的享受过程啊。
这双眼睛里射出的火焰,哪里就真的能灼伤自己?
官家赵煦的眼睛,父亲曾布的眼睛,父亲政敌章惇的眼睛,贡院科场里蔡京的眼睛,他曾纬很多时候都不能直视或害怕直视。
那是权力的碾压,君权的,父权的,比自己官阶更高之人的威权的,躲不开,只能受着。
此际,正合他曾纬来体尝权力碾压的快感了。
这种快感,甚至已然无关情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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