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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天子闻言,暗忖,这几句话,从一个妇道人家口中说出,也算难得了。
    赵煦噙了嘴角,嗓子里不咸不淡地“唔”一声,稍稍点了点头。
    他方才进来,已瞧了几眼这姚氏。大概因为旅途辛劳,加之受过边蛮瘴疠之地的日晒雨摧,这女子与去岁相比,面容又粗糙黝黑了些,莫说与珠容玉色的刘贵妃比,便是比那长了一辈的张尚仪、柳尚食的,也逊色不少。
    赵煦未免哂然。
    那一回,自己怎地就相中了她。还是因着,自己被后宫女人闹得心烦之际,她恰逢当差,时常晃到眼前,挺能说些外头的农商世情解解闷气。又想到她来自民间草根,年纪不大、身体扎实,娘家也没半分底子的,这样的人做个低阶妃嫔,正好生个小公主替代宝昌去北边和亲。
    罢了罢了,此女只那一桩事上不知好歹,旁的都还算行止端正。
    一个荆钗布裙的小户贩妇,能自己掏钱弄来胡豆树,看广南东路上的劄子,她还有几分抗疫之功。
    这般微如蝼蚁却晓得添砖加瓦的,也算顺民了。他赵煦毕竟贵为天子,怎好还与她计较前嫌。
    青年天子脸上,那层片刻前对着苏辙和姚欢的促狭寡刻之意,渐渐由淡转无。
    他端然而不失和静地,向姚欢与邵清问起南边的情形来。
    二人挑拣重点,轮流详述了。
    语毕,邵清向天子递上由自己执笔、苏颂审过的三件奏状,分别是,胡豆移种惠州罗浮山的长势、二轮育种和防霜对策,高粱与稻米采用木甑三锅制出高度酒的蒸馏法,以及黄花蒿治疗寒热疟症的经验。
    赵煦一一阅罢,终于龙颜大悦。
    “姚氏,你这三件功绩,虽比不上替朕攻城拔寨,也算利于府库增收和百姓安康,朕,谢谢你,也定会赏你。”
    又瞥了一眼邵清,向苏颂笑道:“苏公,这关门弟子,你收得也不错,是个好郎中,除了黄花蒿的医方,还添了不少岭南那边与风疟不同的烟瘴医案,回头朕也赏他。”
    苏颂眸光微动,适时上前,与天子进言道:“官家,赏金赏银,不如赏他们结个连理吧。”
    赵煦的笑容一凝。
    嗯?
    苏颂何等身份,既在御前当着他二人就这样开口,定是问过他们的。
    怪不得,姚氏所涉,件件甚嚣尘上之事,都有这邵郎中掺和着。
    他们,是早就郎情妾意的?
    赵煦的两梭子目光,倏地投向邵清。
    苏颂忙道:“官家容老臣再禀一事,京师榷货务本月收了那许多纲运来的胡豆,细色的送到宫中或发给豆行后,余下大部,须北上到雄州榷场,卖给北辽。官家既点了姚氏理会胡豆事易,老夫这一回,便想让她跟着去瞧瞧,但她一个年轻娘子,多有不便。去岁老夫在榷场看水运磨豆器械时,雄州帅就数次说起,听闻章质夫(章楶)军中有一国子监医科所派祗候郎中,善治金疮箭矢伤,这说的,就是邵医郎嘛……”
    苏颂正将头绪理到最顺处,赵煦却忽地下巴颏一扬,望着在门槛处探头探脑的一个小黄门道:“何事?”
    小黄门道:“官家,曾御史在殿外候旨。”
    赵煦看看苏辙,又看看苏颂,双掌一合,笑道:“朕竟忘了,今日原还宣了曾纬,要将他派与子由卿家。”
    ……
    曾纬踏入殿中,那面上的异色,教赵煦看得分明。
    赵煦道:“怎么,曾御史,对子由学士,你难道看着面生?”
    苏辙是曾布亲弟弟曾肇的亲家、曾纬堂弟曾纵的岳父。
    曾纬听出天子那谐谑之意,也不管目光深处泛上来的狠戾,干脆直言道:“官家,臣没想到,今日殿中,故人甚多。”
    赵煦只道,曾纬思及岳父蔡京因环庆路旧案被贬,苏辙也好,苏颂也好,姚欢从前那订了婚的夫婿贺咏也好,都是使力之人,难免怫然。
    赵煦却不以为忤。
    他甚至,偏爱这样不与天子掩饰情绪的同龄臣子。
    和曾纬君臣相对,赵煦觉得没有压力,不像那些老于宦海、笑里藏刀的宰制之臣们,教他们口蜜腹剑地合伙算计了,自己这个天子只怕都不晓得。
    赵煦于是带了颇为郑重的口气,向苏辙道:“子由卿家,此前朕命蔡左丞修撰《神宗实录》御前不止两三位臣子上奏,蔡左丞借机寻衅元祐旧臣,譬如你苏门四学士之一的黄庭坚。朕索性,就改由你来提举修撰事宜,差遣曾卿家助你。免得中外人情沸腾。”
    苏辙胸中一喜。
    今上对父亲神宗的尊崇,人尽皆知。让自己这个元祐旧臣来修《神宗实录》这分明是,官家对当年的龃龉,有释然之象?
    再细思,苏辙似乎更明白了。
    他在筠州,从前来造访的京城青年士子口中听说过,蔡卞在修撰《神宗实录》时,将原来司马光所写的熙宁变法一段大肆修改,对于同样为司马光所贬抑的元丰变法却有所忽视,给岳父王安石翻案的劲头,大过了给先帝歌功颂德的劲头,难怪官家不满。
    就算没有环庆旧案,蔡卞的仕途,怕亦是越走越窄。
    那一头,曾纬见到姚欢和邵清的又惊又恨之情,也刹那间偃旗息鼓。
    这位大半年来时时担心自己被岳父蔡京牵连着失了圣眷的官场新人,此时听到御座之上传来的口谕,简直如闻天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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