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辙将《神宗实录》奉与赵煦审阅,对父亲神宗皇帝敬若天神的赵煦,如饮佳酿,如品醇茶,只差每一页都批上“史家之绝唱”五个字了。
因为太欣赏这一版的《神宗实录》天子想要节选几部分,作为内廷启蒙皇子公主的教习文章。
今日,曾纬便与有“内廷帝师”之称的张尚仪,一同来到讲筵所,将共同选定的几段,请官家定夺。
曾纬兴高采烈踏进讲筵所,定睛看清那个从椅子上站起身、回头行礼的人,片刻间由喜转厌的心情落差,简直比前后两版《神宗实录》还大。
赵煦笑呵呵道:“曾舍人,朕,刚传了口谕,赐邵医正,绯服鱼袋。若论辈份,邵医正,可算是你侄女婿,回头让他请你喝酒。”
曾纬也硬挤出一丝笑意,盯着邵清:“恭喜。”
旋即又跟了一句:“那日,在下给小儿办满月酒时,母亲还问起,姚娘子可有好消息了?”
邵清还礼:“多谢魏夫人挂念,子嗣的事,随缘。内子还年轻得很,忙外不忙里,她开心就好。”
曾纬道:“哦,对,京城的市肆里,奔波筹谋总是格外艰辛些。一家胡豆饮子卖得好,十家百家胡豆饮子店,便如雨后春笋似地开出来,同行相争,想来十分酷烈。”
邵清和静淡然道:“那倒是好事,商肆林立,买卖繁荣,朝廷进账的商税,才多。”
上座的赵煦闻言,爽朗赞道:“此话说得,不仅有理,而且通透,朕爱听。”
站在一旁的张尚仪,见曾纬遇到陈年的情敌,竟还是没捺住酸气,脑子都丢到金明池去了。
这妇人忙自恃身份,上前两步,探头看着案几上的碟子,笑问道:“官家在吃什么?”
赵煦对眼前的三个内外臣子,都当作年纪相仿的友臣,看着他们,只觉得比早朝后在政事堂里议事的老家伙们,不知轻松多少。
青年天子于是全然卸了架子,招呼梁从政道:“姚娘子不是小气人,做了那么一大块提拉米苏,你赶紧切两碟,也给曾舍人和张尚仪尝尝。”
梁从政麻利地照办。
张尚仪瞥一眼面色一言难尽的曾纬,笑吟吟地遮着嘴,舀一勺吃了,向赵煦道:“官家,臣妾晓得御膳所的提拉米苏,比姚娘子差在何处了。御膳所不敢给官家吃生冷之物,那加了胡豆液的蛋奶糊,都要再蒸过,哪里还有凉滑绵密、入口即化的妙处。”
赵煦道:“有理,也怪不得御膳所,他们胆小得很。尚仪,你不是与姚娘子相熟么,回头有劳你向她学学方子,做与朕吃。”
又转向邵清道:“朕还要与舍人和尚仪议事,邵卿家先回去罢。”
邵清实也不想与那姓曾的龌龊之徒同处一宇,得天子开口送客,求之不得,起身告辞离殿。
张尚仪言似由衷地对天子道:“官家,妾又要多嘴了,听闻他在雄州竟有几分迎难而上的担当,这是个能领御药院的人才哪,放在太医局抄医案,太可惜了。”
赵煦语有玩味道:“他志不在琼楼玉宇,想陪他娘子去惠州种胡豆。”
“啊?”
张尚仪佯作惊讶。
她瞄了一眼曾纬,笑道:“官家素来性子仁厚,但能与曾舍人比肩的青年才俊,官家也不能说放就放。至少,至少留他在京城,辅佐简王将‘养病坊’和‘熟药所’办得妥帖些。”
赵煦想了想,点头道:“也是,三伏到三九,不过一眨眼的工夫,这心悸胸痛之症,到了冬月,恐又来扰。邵医正今日还给我送了白山人参与医方来,朕觉着,他是有心之人,好过御药院那些只晓得开太平无用方明哲保身的老家伙。”
张尚仪低头,目光落在吃了一半的提拉米苏上。
这点心有几层,每层都是黑乎乎的胡豆汁,而且不用蒸制即得。
唔,这是个好东西哇。
第351章 朝花夕拾
曾纬和张尚仪在讲筵所门口,垂首而立,面向西边,恭送赵煦往福宁殿回去。
待天子与内侍们的身影,消失于崇政殿后,二人才移步,姿态端然地往南走。
从讲筵所往南,出宣佑门的话,先要经过六尚局。
张尚仪陪着曾纬走这一段路,就变得十分自然。
宣佑门北面,毕竟是内廷,曾纬这样并非内侍的男性,有奉旨勾当公务的内臣同行,看起来才堂哉皇哉、无甚指摘。
刚行了几步,张尚仪便开始嗔怪曾纬:“你今日像个怄气的小公鸡。你那情敌,看着斯文温恭,老好人似的,分明张口就是箭气刀锋。你泼他一碗醋,他直接回敬你一个坑。你呀,怎么能在官家跟前讥讽京城商户多如牛毛呢?萧条二字,在哪朝天子心里都是晦气。”
曾纬冷着脸,鼻子里哼了一声,道:“既是怄气,谁还顾得像起草诏书一般,字斟句酌?官家如此赞赏《神宗实录》哪会介意我这芝麻绿豆点大的无心之失。”
未中时分,暑气仍重,御苑的葱茏林木亦挡不住热意弥漫。
曾纬烦躁地将官袍的圆领扯开一些,又松了白色中衣的领子,盯着亮晃晃的甬道,和远处的宣佑门,沉声问张尚仪:“他们要去惠州做村夫村妇,你为何在官家跟前用美言阻拦?我巴不得他们滚得远远的,眼不见为净。”
张尚仪捏着帕子,抬手拭去额头细汗,边拭边看了看周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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