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他赶到明湖边上的时候,正好看见大殿下坐在钓亭里,边上坐着个小老儿,似乎是乡中耆老的模样,正在同李安然讲些什么。
李安然面上带笑,似乎听得很是入神。
耆老姓唐,人称一声唐老儿,李安然见他古稀之年,又生的健朗,故而特地招过来聊聊。
聊得也不是什么大事,到是些许家长里短,鸡零狗碎的桑农事。
唐老儿也是个会来事的,见她喜欢听这些,便顺着她多说了一些乡中之事。
“说起这个云上寺啊,山下不少田地都是他们租出去的,包括我们这个柳树村,也有不少佃农租了他们的田种,每年都要交四成收成做租金,到是比朝廷收税还要重些。光靠着男人难糊口,故而家里有妮子的,也会在云上寺的茶田里采茶贴补家用……”
李安然以手撑面,听得投入。
云上寺是齐县大寺,从魏朝开始便已经顽强的挺立在附近的琞山之上,后梁灭魏之后,只存了六年的国祚,便被异军突起的大周灭了国。
魏朝尊佛,大建佛寺,甚至赐予僧人良田、官职,取而代之的后梁非但没有遏制住这股尊佛之风,反而为了快速充盈国库,大肆售卖度牒,以至于后梁短短六年,全国僧人数量竟有百万之众。
其中良莠不齐,自然不必多说。
一旁抱着孩子的胡僧,并非云上寺出家的僧人,而是从外头云游而来。
此刻他脸上的血污已经擦干净了,伤口也简单的包扎过,只是怀里的孩子似乎是饿了,在他怀里哼哼唧唧的抽噎不停。
胡僧只好轻拍婴孩的背脊,试图让他安静下来。
李安然对着身边的侍卫道:“去给这孩子找家人家讨些奶吃一口。”侍卫领命,转身便去找人了。
赵明府连忙趁着这个机会,赶上来对着李安然作揖道:“下官见过宁王殿下。”
一边的唐老儿听着倒像是打了个焦雷一样。
眼前这个身着男装,却让人一眼就能看出是个女子的贵人,正是大周女子封王第一人——当今圣上的长女。
李安然脸上挂着笑,站起来扶住了赵不庸:“赵明府何必如此,小王隐居在此,自然是多多烦扰了赵明府。”
说着,便让唐老儿将胡僧同村民之间的公案细细讲述一遍给赵不庸听。
唐老儿不敢怠慢,连忙将发生的事情清清楚楚、斟词酌句地复述了一遍。
赵不庸听着圆胖的脸便挂下汗珠来。
——这事怎么说得清?
孩子的母亲姓陈,叫陈二丫头,和柳树村的其他姑娘一样,也在云上寺的茶田之中采茶补贴家用,谁知道竟然不知和哪里来的野男人偷人怀了身孕,还早产生下个孩子。
这孩子因为早产,一出生便紫涨着一张脸,眼看着活不下去。
她爹爹嫌丢人,连夜将孩子丢在了外头,却被胡僧捡到,细心养了两个月,竟是硬生生给养活了。
今天这桩公案也是因为胡僧抱着孩子去柳树村给孩子乞食,恰好讨到陈二丫头一家,给撞破出来。
“这——大殿下有何——”赵不庸擦了擦汗珠。
却听李安然道:“齐县是赵明府的辖地,这桩案子既然发生在这,孤自然是不好越俎代庖。”
她瞥了一眼抱着孩子的胡僧,浅笑道:“不如先把人收押,再细细审问查验如何?”
赵不庸心里咯噔一下。
他擦了擦额头上不停渗出的汗珠,看了看李安然,又看了看下面跪着的胡僧。
“自然是宁王殿下说的是,下官一定彻查。”
说着,便指挥衙役,想要先将僧人押解回县衙。
只是衙役的手尚且没有碰到僧人,他却先开了口:“宁王殿下可否听小僧一言?”
李安然原本都想甩手回去钓鱼了,听到他这么说,便转过身来:“你说。”
“这孩子早产体弱,贫僧两月以来悉心照料,才得活命,如今小僧注定要下狱些许时日,狱中湿寒,稚子无辜,还请殿下寻人好好照料他。”他说着,又拍了拍怀中孩子的脊背。
李安然:……
这倒是让她好奇起来了。
这两月,这僧人是怎么把这孩子奶活了的?
像是知道李安然在想什么一样,僧人垂眸不看她,一派恭顺:“小僧这两个月来日日抱着这个孩子下山化缘,走遍了附近的乡镇里村,遇但凡有孩子的人家,便去求施舍几口,若遇不到,便求些羊奶煮沸,倒也算是能对付过去。”
李安然的脸上挂着几分似笑非笑的神情:“为何不寻着一家人家,便求多喂几次?”
僧人依然低着头不看她:“反复纠缠求取,恐损好心檀越清誉。”
李安然不笑了。
她居高临下地看着这个低眉垂目,恭顺谨慎的胡僧,目光灼灼。
“敢问小师父法名?”
半晌之后,她才轻启朱唇,用比之前和蔼了不少的声响询问了一句。
“僧……荣枯。”僧人答。
他跪了很长时间,人却如溪边水润透了岩一样一动也不动。
李安然也不再理他了,转身对一边汗如雨下的赵明府道:“这孩子是本案关键,还要劳烦明府给请个奶妈子喂养几天才好。赵明府也是龙兴三年一甲的进士,区区小案,想必手到擒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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