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书生在边上谁也不站,笑嘻嘻看着这帮草莽争论。
荣枯道:“为何不加入他们呢?”
唐书生原本是想说自己一个读书人,跟一群不识字的大老粗一起争论有失身份,但是想起眼前这个和尚是皇帝亲赐的上师,话到嘴边便成了:“要是我,我两个都不选。”
荣枯笑着摇头。
待到两边谁也说服不了谁,过来寻他裁决的时候,他才开口道:“莲花有诸多优点,自然是好的,可它生于淤泥之中,离开淤泥便不能长久。浮萍虽然无根,寿短,却在寿命尽之后,沉入塘中,化作淤泥,滋养莲花,两者相生,绝非无用。”
他顿了顿,继续道:“这便是‘轮回’,但是无论是莲花,还是浮萍,都是尘世诸生之一,浮萍有生死,寿短,漂泊无依之苦,莲花有受人把玩,摘叶掘根之苦,恰如诸位施主一般。”
“结寨而居,看上去像是浮萍、莲花丛生,喝酒作了是一时之欢愉,归其根本,却是因为诸位施主在俗世之中受到的无限苦楚。”
“冯施主有冲天之怒,死别之苦。”
冯小五听了,垂着头,整个魁梧的身子佝偻下来。
“四施主亦有离别父母,不得天伦之苦。”
狗四从小死了爹,跟着一帮乡里人不学无术,老娘拉扯他大,他在外头赌钱欠了债,气死了老娘,自己没脸回家,投了水寨,日日吃喝玩乐,浑浑噩噩不晓得过日子,一开始来停经,其实是抱着戏弄和尚的心思来的。
谁知道这和尚说经仿佛有法术一般,说的故事仿佛都能引出人心里最苦的那些东西,他又温和,脸上总是带着慈悲的笑,像极了佛陀菩萨,让人忍不住想和他倾诉些不敢对旁人讲的心里话。
倒也奇怪,和这大师父说完,心里总会畅快些——他不像村里那些老里正,仗着年纪大,拄着拐杖便对他们一顿“不孝子”、“王八羔子”的唾骂,反而更多软语安慰,体谅,真真慈悲和菩萨一样。
荣枯讲完了今天的经,狗四他们就散去了,唯有冯小五留了下来,把两个馒头给了荣枯之后,又恭敬地给他倒了一杯水:“师父,我小妹……”
荣枯道:“已脱离苦海,向着来世去了。”
冯小五是个杀猪的,他原本也不信这些神佛菩萨的事,但是却经常听走街串巷的说书先生、道士说,没有出嫁的姑娘横死了,会变成孤魂野鬼,要做七七四十九场法事才能超度,他出不起这么多法事钱,见荣枯是真有本事的高僧,便想问问荣枯。
只是他还有些将信将疑,于是这次又问了第二遍。
荣枯见他满脸愁容,九尺的汉子佝偻跟个老太一样,便道:“要不然,你弄些纸笔来,小僧替你抄一遍心经,你拿去,一边心里想着令妹,一边摹写心经,抄了七七四十九遍,也就是过了四十九遍道场了。”
冯小五连忙千恩万谢着退了出去,给荣枯弄纸笔去了。
这时候唐书生才凑过来,笑道:“法师真是了不得,在这种地方还能开坛讲法,比我见过的那些和尚都厉害。”
他还是第一次见能这样给水匪讲经的和尚。
荣枯道:“僧所在,即为道场,不必拘泥于庙堂、对象。”
唐书生道:“法师真是慈悲啊。”他叹着气摇摇头,“你这对他们说这些,他们听得懂吗,还让他们行辩论之事……说出来的那都是粗鄙之言啊。”
他是读书人,自然看不起不识字的盲流,纵使被他们抓来关在这当“师爷”,他心里实际上也是鄙薄他们的。
荣枯摇头,否定道:“众生都是有佛心、佛性的,只是因为资质、境遇、出身的不同而限制了这份觉悟,为传道者,不可以其资质、境遇、出身而鄙薄之,而是应该根据传道对象的特点,另寻渡化之法。人,总是要一个一个去传授,一个一个去引导的,从来都不存在什么坐在高台上,对着一群人说法,便能渡化所有人的捷径。”
唐书生自己也是私塾的先生,听到他这样说,脸上微微一红,拱手道:“法师说的是,是我鄙薄了。”
荣枯道:“并没有指责先生的意思,只是以先生的资质,荣枯直接一些说,先生便能有所悟罢了。”
唐书生听他夸自己,反而有些不好意思,自己摸着后脑勺笑了。
他只觉得荣枯性格温和、慈悲,是世所罕见的高僧,不由的更好奇起来:“我看师父年纪和我也差不多,无论是学识,还是慈悲都胜过许多老和尚,不知道师父是如何修行开悟的?”
荣枯没想到他会这么问,愣了一下,过了一会才笑道:“大约,是见多了吧。”
见多了这人间的悲欢、苦甜,从丘檀到大周,这条路走了二十余年,他见过无数的生离死别,兵荒马乱,有将师父和僧团请过去讲法,却最终因为忌惮师父的威信,转而又将僧团赶国境的。
也有王室父子、兄弟、姐妹相残,只为了争夺一顶王冠,享乐人生的。
更有军队破城,烧杀抢掠,掳男女为奴的。
——一边在痛哭尖叫,满脸惊恐。
——一边却在哈哈大笑,兴奋到红了眼。
这人间,对于聪慧的荣枯来说,就像是一个大地狱一样。
人们聚集在这着了火的房子里,尽情的嬉戏、玩闹,丝毫没有察觉到其中的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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