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着沈老夫人一副大义凛然的样子,沈重樾勾唇轻笑了一声,似是听到了什么笑话。
若让旁人听见,还真以为是祖母关怀孙儿而做出的无可奈何的举动。
“您是为了我吗?”他淡淡道,“您既担忧我不愿留在这镇南侯之位上,又担忧我野心过重,将姝娘生下的孩子, 扶上世子之位,混淆沈家血脉, 不是吗?”
被戳中心思的沈老夫人面色一白,她抿了抿唇, 很快又恢复了镇定。
“若我当初对你不信任, 又怎会坚持让你袭承镇南侯之位。”她振振有词道,“我担忧的是那个女子,本就是乡野出身, 见识浅陋,保不齐早就被京城的繁华所迷,你莫要被她那柔弱的表象所骗,她就是个利欲熏心,不择手段的,方才甚至还威胁要烧了这个祠堂……”
“她若出了事,今日烧了这祠堂的便会是我!”
沈老夫人话未说完,沈重樾已是忍无可忍,沈老夫人怎么待他不好他都不在乎,毕竟他曾受过镇南侯府的养育之恩。
可姝娘不行,姝娘是他的底线,谁都不可触及。她分明什么都没有做,又凭何受此侮辱,反倒是他将她带回了京,搅进了这场浑局里。
“你!”
沈老夫人气得胸口上下起伏,沈重樾平日虽对她态度冷淡,可从未没有说过这般大逆不道的话。
“那个女子到底给你灌了什么迷魂汤,让你变成如今这样,忤逆尊长,执迷不悟!待往后你在她身上栽了跟头,可别怪我没提醒过你!”
她狠狠一甩袖,作势要走,却听身后沈重樾低沉的声音传来:“我对镇南侯之位并没有兴趣,姝娘腹中的孩子也不会和镇南侯府有丝毫瓜葛。还剩下五年,烦请祖母好生遵守约定,勿要干涉孙儿的生活。还有……”
他面色沉冷如冰,令人不寒而栗,只听他一字一句道:“莫再动她,不然我也不知自己会做出什么事来!”
沈老夫人在原地站了半晌,捏了捏手中的檀香木珠串,旋即挺直背脊,头也不回地走了。
沈重樾抬眉望向眼前如山的牌位,眸色愈发深邃漆黑起来。
两侧烛火明灭晃动,照在那些冰冷的牌位之上,似有幽风自院中吹过,草木树丛摇晃,发出如鬼魅般窸窸窣窣的声响,令人胆寒。
沈重樾犹记得,十一岁那年头一回遭老镇南侯夫人鞭打便是在此处。
从那之后,这里便成了年少时的沈重樾最惧怕的地方。
初入府时,沈重樾过得并不艰难,反备受老镇南侯夫人孙氏的疼爱,那时的孙氏因丧子神智不清,将他认作自己已经过世的儿子,悉心照顾。
八岁的沈重樾也很喜欢孙氏,他失了过去的记忆,来到一个陌生的地方,能有一人对他如母亲一般关怀备至,令他温暖万分。
他知道自己只是镇南侯府的养子,甚至相信外间传言,觉得自己真的就是老镇南侯的私生子,打心底对孙氏怀着一份愧疚,为了能让孙氏高兴,让孙氏接受自己,他昼夜不歇,拼命努力地读书,只为了能听到孙氏一声夸赞。
然这一切在他十一岁那年彻底变了。
一日,他自学堂回来,孙氏忽得用异常冰冷可怕的眼神看着他,即便他喊母亲,孙氏也对他不理不睬,在路上见到他,也会立刻转身而去。
沈重樾不知自己做错了什么,以为是自己学习不够刻苦,惹得孙氏不喜,便更加拼了命地去努力。
直到有一回,沈重樾比往常起晚了一刻钟,孙氏便以此为由将他带到了祠堂,命他罚跪了两个时辰。
那之后,孙氏对沈重樾的责罚就愈发变本加厉。孙氏甚至几次将他重重鞭打后,锁在祠堂一天,不许任何人给他送去饭食。
就是从那时开始,躺在蒲团上被打得皮开肉绽的沈重樾,在幽深的夜里,望着那眼前密密麻麻的牌位和呼啸的风声,对祠堂越发恐惧害怕起来。
而他最心寒的,莫过于他被孙氏虐待的事,老镇南侯分明一清二楚,却佯作不知,也没有阻拦,反而担忧孙氏虐打养子的事传出去,有损她的名声,拼命将此事压了下去。
沈老夫人亦装作视而不见,甚至助纣为虐,威胁府中家仆谁也不许将此事外传。
沈重樾在镇南侯府被折磨了整整四年,直到十五年那年终是忍不住向明祁帝请命,远赴边疆。
旁人都当他是去送命,只有他自己知道,他是在逃命,逃离那个比战场更可怕的地方。
六年间,沈重樾几乎没回去过,甚至连孙氏病故,他也没有回京送葬。他在战场上摸爬滚打,在生生死死间闯了无数次,才终于爬上了如今这个位置。
但最可笑的是,镇南侯临终前才告诉他,他并非沈家的子嗣。
而当年的孙氏在清醒后却固执地以为,沈重樾就是老镇南侯在外风流生下的孩子,即使老镇南侯告诉她真相,她也不肯相信。
甚至到后来,孙氏越发疑神疑鬼,觉得她孩子的死与沈重樾有关,老镇南侯故意害死了她的孩子,就是为了李代桃僵,让沈重樾成为世子。
为了泄愤和报仇,她才会开始不停地折磨虐待沈重樾。
沈重樾虽不能原谅孙氏那些年的所作所为,可一想到她或许是因为他私生子的身份而对他抱有不满,至少觉得可以理解,可得知自己根本不是老镇南侯的血脉,过往的一切就变得异常荒唐离谱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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