但是人都是会长大的,等他知道的事情越来越多,懂得的道理也越来越多,对他的恨意,也便越来越淡了。
可是毕竟恨过那么些年,赵子珩已经习惯了以那样一副对立的面孔去对待他,即便他心底对嘉武帝依然有对父亲的崇拜与敬爱,可是他却没办法若无其事地亲近他。
赵子珩站起身来,走到嘉武帝身边跪下。
嘉武帝哑声道:“你走吧。”
赵子珩没有动。
“走吧。”嘉武帝疲惫道。
“父皇,”赵子珩看着嘉武帝另一只放在膝上的手。他的手很大,粗壮而有力,小时候,便是这双手一次次地将自己举起,让自己“飞高高”;也是这只手,抓握着自己的小手,一次次不厌其烦地教他写字......
可是现在,这只手生了褶皱,长了黑斑,变得苍老,无力。这个曾经为自己撑起一片天的巨人,已经老了。
赵子珩曾很多次看见过他的白发,可是他的面容并未显露出迟暮的痕迹,他便以为这个人一如自己记忆中强悍。可是他却忘了,岁月让自己成长,自然也会让眼前的这个人老去。
他放在身侧的手握成拳,低声道:“父皇,是儿子错了......”
嘉武帝心底一震。这是赵子珩第一次向他认错。小的时候,赵子珩性情倔强乖戾,皇后在时,将事情捅到他母后面前,只要讲道理确实是他不对,他尚且愿意认错;
可是当面对的是他这个父亲的时候,那么不管是不是他做错的事情,他都不会低头,绝不认错。
骂他,他只当是耳旁风,打他,他可以硬气到一声不吭,最后反是他这个当父亲的心疼。这样一个孩子,他以为自己有生之年都不会看到他有向自己认错的时候。
没想到现在却听见了。可是......
“珩儿,”嘉武帝扯了扯唇角,道:“这次你却是没有错的。”
儿子说的,没有一句是错的。不管是让所爱之人在这深宫中受委屈,还是让他的孩子为了争宠夺利而互相倾轧伤害,他说的,都是事实。
他当丈夫失败,当父亲也同样失败。
“不,”赵子珩握住嘉武帝膝上的那只手,咬咬牙,道:“其实不是的。”
他抬头,直视嘉武帝的眼睛,“母后去世之前一直昏迷,便是偶尔有些知觉,也说不了什么话。可是在她去世的前一日,她曾经有过一刻的清醒。当时您因地方急报而离开了片刻,太子哥哥也因事不在。”
“如今想来,那便是回光返照了吧。母亲自己许是也有所预感,见不到您,便将一些话说给了我听。”
嘉武帝回握住赵子珩地手,收紧道:“你说什么?!”
慕容心琬年幼时曾从马车上摔下来过,也不知是不是因此落下的病根,故而她的身体一直便算不得好。后来嫁给了嘉武帝,也是每日里御医看着问着,各种药膳滋补着。
只她虽然柔弱,却也一直没生过什么大病,甚至还给嘉武帝生下了两个孩子。嘉武帝便一直觉得,只要她能好好活着,便是有些病态也是无妨的。
然而病来如山倒,赵子珩八岁那年,慕容心琬有一日晨起时忽然一头栽倒,从此便只能卧病在床。
嘉武帝寻遍了所有的医士,却没人能对症下药。缠绵病榻几个月后,她忽然陷入了昏睡。一开始每日里尚有几个时辰清醒,渐渐地,醒来的时候便越来越短,及至后来,她连饭食都难进,身体也越来越虚弱。
直到有一日,她睡着后,便没再清醒过。她这样的状态持续了半个月,最后也是这样,静悄悄地,便没了呼吸。
嘉武帝最大的遗憾,便是在她仍清醒的那段时日,只要慕容心琬开口要说些类似遗言的话,便被他止住。
他不想听,也不敢听,他无法想象她若离开,自己一个人会怎么样。所以他一直都对她说,也对自己说,她会好起来的,一定不会有事的。以至于,她后来也只说些让他安心的话。
也许有些话,她想留到最后才对他说,然而谁也没想到,后来的她根本说不出来话,而那时候,他便是想听,也再听不见了。
可是他没想到,她竟然清醒过,也留下过话!
嘉武帝瞪着赵子珩,从牙缝中挤出话道:“你母后,那时候对你说了什么?”
“她让儿臣告诉您一句话。”
“只有一句么?”嘉武帝的心一紧,他忽然有些不敢听。
他娶慕容心琬的时候,确实没想到要成为皇帝,一生一世一双人的承诺,也是他亲口给她的。可是他娶了她以后,发生的事情太多了,那些措手不及的事情一下子涌过来,他如果不壮大自己,那么便会被那巨浪冲走,最后什么都不能守住。
慕容心琬只是一个普通书香门第的女子,她温婉娇柔,嘉武帝无法将自己面对的许多事情与她诉说,也舍不得她与自己一起担惊受怕。所以那时候,朝堂的风浪,他所面对的明枪暗箭,她都不知道。
他所爱的那个人,一直活在自己建筑的花园里,没有经受过风雨。而她所遭受的最痛苦的事情,也是他带来的,便是他无法兑现的,关于“唯一”的承诺。
所以他害怕从儿子嘴里听到,他深爱的女子留给他的,也许会是“后悔”,会是“怨恨”......如果是这样的话,那么他宁愿不曾听到。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