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像我这种被休的女人,在乡下哪有人要。”王小娟看出余桃眼里并没有看不起她的样子,突然想说说自己那比黄连还苦的一生。
“我三岁时,娘就死了,我爹嫌我是个女儿,就想把我送人。我大姨心软,从我爹手里用一头羊崽子把我换了回去,当敢子哥的童养媳。”
“敢子哥?”余桃问道。
“敢子哥是勇子他亲哥,就比我大三岁,他是对我最好的人,小时候我跟勇子贪嘴了,他就给我们抓麻雀,摸鱼吃。”王小娟似乎想起久远记忆里那个唯一有色彩的人,脸上也情不自禁带上了笑容。
“敢子哥比勇子聪明多了,他长得也好,眼睛大大的,还有双眼皮,人又勤快,我们村里的人都说敢子哥将来肯定有大出息。”
“后来呢?”余桃似乎预示道不好的结局,有些不忍心问出这句话。
王小娟冲着余桃勉强笑笑,余桃看见她眼睛里有泪光闪过。
“后来,他就被日本人打死了,死的时候才16岁,胸口一枪,肚子上一枪,我们找到他的时候,敢子哥的血都流干了,他的手还紧紧地抓着草皮往前爬,眼睛都没闭上。”
王小娟的声音有些哽咽,语调却没有半丝起伏,那个叫王敢的少年,大概是她心里抹不去的痛苦。
说起来,这才是二十年前的事情。
世间万事瞬息万变,小介泮才被赶走没几年,王小娟说起王敢,好像是上辈子一般。
她经历的痛苦态度,阈值被拔高,撕心裂肺的疼痛,表现出来的也只有麻木。
余桃抹去不自觉流出来的泪水,听王小娟继续说:“敢子哥因为日本人死了,勇子气不过,非要闹着参军去打鬼子,给敢子哥报仇,他那个时候才13岁,娘怕他一气之下就走了,拉着我的手求我,让我跟他成亲。”
“我们俩都小,勇子比我还小半岁呢。我不情愿,勇子也不愿意,他一只当我是他嫂子,是他姐。可是娘一定要我留住勇子,不怪娘,娘一辈子生了六个孩子,只活了敢子哥和勇子两个。敢子哥那时候都已经死了,勇子再出事,她根本活不下去。”
“我们俩就磕了头,在同族的长辈眼里,成了一对夫妻。”
“结了婚没两年,勇子依旧放不下心底对日本人的仇恨,还是偷偷跑走了。”王小娟不知道想到了什么,顿了一下继续说道,“他走之前,勇子拉着我的手跟我说‘姐,俺走了,不给哥报仇,俺就不回来。等俺走了,你就再找个人嫁了,告诉娘,她的恩俺下辈子再报。’”
王小娟依旧清晰地记得王勇那天离开时的样子,其实当时她应该拉住王勇的,可是想起敢子哥的死,想到王勇和自己的恨,她任由自己的小丈夫离开,从此十余年不见。
不说王勇,王小娟那时也想跟着王勇一起离开,对日本人的恨意,王小娟不比王勇来得低,可是她不能,她也走了,王母就只能死了。
“你没有听王团长的话,再嫁人。”余桃道。
王小娟摇了摇头:“我没有嫁人,勇子离开后,娘就病了,病的下不来床,他走的前两年,勇子的消息断断续续地传到家里,后来就没了音讯。”
“我们那有个说法,男人出去当兵了,女人要守着,不然男人的魂儿回来了,找不到回家的路。”
“胡说。”余桃道,“这都是封建迷信。”
王小娟摇了摇头:“村里哪有不迷信的,我也不想嫁人,娘身体不好,又是我亲姨,敢子哥死了,勇子也是被我放走的。勇子走的那一刻,我就在想,等我把娘照顾走了,我自己就随随便便找个绳吊死,也算是过了一辈子了。”
“其实,我是有机会再嫁的,不怕你笑话,年轻时,我长得也挺好看的。”可是各种原因,她还是没嫁,选择伺候婆婆,替王勇守着。
余桃听了心里难过:“你就这么守了十几年,然后王团长打完胜仗回去了。”
“对,听说他回来了,我跟娘可高兴了,家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买了肉,把家里唯一一只下蛋的老母鸡杀了。没想到,他一回来就要跟我离婚。”
王小娟似乎回忆完,苦笑一下,“不瞒你说,余老师,有时候我都在想,勇子还不如一辈子不回去呢,他若是不回去,在外面过得好好的,我不知道他的消息也就认了。”
“你觉得自己这一辈子白过了。”余桃完全能理解她的心情。
“是啊,白过了。”
守了那么多年,没有人认可她,在别人心里,她只是一个又老又丑被人抛弃的童养媳。
她的余生只能在那个吃不饱穿不暖的小山村,在别人的流言蜚语里度过了。
可是凭什么呢?
若是王勇不回去,她也不会因为落差生了妄念。
王勇本来就是她男人,他们拜了堂,在长辈面前磕了头,她为了王勇守了十几年。
王小娟不知道自己在不甘什么,更不知道赞成能做什么。跟王勇离了这么多年,村子里有不少人笑话她是没人要的女人,嫌她晦气。
李爱丽可以闹,可以撒娇,可以委屈,王小娟不行。
王小娟只压抑着情绪,憋着嗓子,拍着胸口,想哭又不能哭。因为她知道,哭了也没有人心疼她。
生活付诸于她身上的苦难,让她连哭都不能恣意,她只能握紧自己胸前的衣襟,压抑着自己,像是离岸的鱼,喘不过来气一般,大力汲取着空气,一边任由眼泪在黑暗的角落流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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