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一赶回长安,便马不停蹄来了这灵感寺。
如此急迫,想必那故人于陆时琛而言,是顶顶重要的。
“那侯爷见到了吗?”顾北扬起马鞭驱车下山,状似无意地问起。
闻言,陆时琛擦手的动作稍稍一滞,低低“嗯”了声。
他向后靠了靠,眼帘微阖,倏然又记起方才,与之对视的那双眸子——
山涧清泉般,潋滟着一层雾气,澄澈透亮。
干净得不染纤尘。
偏偏就是拥有这样一双眼睛的人,跪在佛前祈祷道:“佛祖,信女褚宁,愿以守寡终生,换得余生安稳。”
呵,守寡终生。
她倒是能有那个命来守。
陆时琛揉了揉眉心,愈发觉得自己这是魔怔了。
眼下,岷州的战事轰动一时,世人都将目光落在岷州,落在那位生死未卜的镇北侯身上。
各方势力蠢蠢欲动,其中不乏有心怀不轨之人。
他们秘密返京,途中小心谨慎,隐匿踪迹,但也险些被探子跟上。
按理说,这样复杂的局势下,他不该冒险来这灵感寺一趟。
然,他还是来了。
马车之声辚辚辘辘,陆时琛手抵额前,来回地用指节剐蹭眉骨。
阖眼的瞬间,他仿佛又看到了那个熟悉的场景。
绵绵雨雾之中,犊车停驻在原地,车内的女子探出头,露出皎若明月的一张脸蛋来,黛眉似远山,明眸含秋水,娇俏明丽,却又不失生机勃勃的灵动。
他站在车外,伸手将绢帕递还,四目相对之时,周遭的场景虚化,连砸落的雨点似乎也幻化成了雪花……
她的声音似远又近,尽是无情:“不记得了。”
陆时琛胸口一缩,猛地睁开了眼。
他习惯性地将手探入袖中。
但拿出来的不是熟悉的药瓶,而是一只耳坠——
光滑剔透的滴状红玉,镂金缠枝,精巧细致,不似凡品。
静静地躺在他掌心,像极了一粒殷红的血珠。
这刺目的颜色令他倏地回神。
他倒是忘了,现在是永和十八年。他还没有中箭落下心疾,也不必依赖药物缓解痛苦。
陆时琛提了下嘴角,低低自嘲。
这也算他重来一回,为数不多的好处罢。
车外的顾北忽然问道:“侯爷,接下来,咱们该去哪儿啊?”
陆时琛道:“涵清园。”
涵清园地处城南,是他秘密置办在长安的一处私邸。
顾北应了声,又扬起马鞭,驱着车往长安城的方向驶去。
车内,陆时琛把玩着耳坠,眼帘半垂,略作思索。
岷州的事情错综复杂,尘埃尚未落定前,镇北侯在世的消息暂不可外传。
敌明我暗,方可制胜。
所以这镇北侯府,暂时是回不得了。
但他不现身,却难保幕后之人不会动旁的心思,转而对侯府下手。
褚氏独居侯府,届时处在风口浪尖,怕是难以自处。
陆时琛手抵眉骨,揉了揉太阳穴。
显然,他的这位夫人对他并无情意,他也没必要为她筹谋。
可是,她姓褚。
那无论如何,他就一定要将她保下。
***
马车不疾不徐地驶到了山脚,车外忽然传来一阵异样的动静。
先是重物滚落山坡的轱辘声,紧接着,是一声震耳欲聋的巨响。
一瞬间,整座南山似乎都随之一颤,林间鸟雀四飞,马儿也害怕得原地打转,不肯再往前行进。
顾北拉紧缰绳,“吁”了几声,总算令拉车的骏马安静了下来。
他坐在车外,更能看清外边的状况,不由倒抽了口冷气,惊道:“侯爷,是一辆犊车从山道摔下来,滚到前边的那片林子里去了!这么高,车里人不死也得残啊!”
闻言,陆时琛挑起车帘一角,往外看去。
前方倾斜的陡坡上,果然有一条长长的拖痕,从半山,一直蜿蜒到山脚的葱郁树林。犊车沿坡滚落,拖出黄泥,便显得那条痕迹分外显眼。
林外,鸟雀扑棱着翅膀惊飞,震动的余韵未绝。
顿了瞬,陆时琛目光微动,低声道:“去看看。”
顾北得令,披着蓑衣往那个方向跑去。
不多时,他又气喘吁吁地跑了回来,颤着手指向车落的地方,像见了什么不得了的场面:“侯、侯爷,不好了!那个车、好像是咱们镇北侯府的!”
陆时琛目光一沉。
镇北侯府的犊车,那车内之人岂不是褚氏?
这些人,倒是比他想象的还要坐不住,令他猝不及防。
陆时琛戴上席帽下车,声音冷了下来:“带我过去。”
***
戌时,涵清园。
刘洪安挎着药箱匆匆赶来,对一旁的陆时琛顿首一礼:“见过侯爷。”
陆时琛轻轻颔首,手臂虚抬:“劳烦刘医工来这一趟。”
说是劳烦,嘴角亦噙着笑,但他的音色清冷,细看之下,眸底还藏着几分矜贵的疏离,可是半点亲近之意都无。
刘洪安虽是镇北侯的人,但他也深知这位主子天生含笑,看着是清隽优雅,实则城府极深,不是个好相与的。
于是他连呼不敢,一点也没耽搁,手脚麻利地去给病人看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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