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低眉,很淡地笑了一下,“那我就带她走,一起亡命天涯也无妨。”
岳鱼七目不转睛地看着谢容与,片刻,往椅背上闲闲一靠,“不错,不将责任大包大揽,不钻牛角尖,拿得起,也放得下,尽人事,也能听天命,这样的人无论在何种境地都活得出来。”
他以臂为枕,望着天边的夕阳,“到底一场浩劫,除了天,谁能左右呢?”
谢容与见岳鱼七一副悠远的样子,默了片刻道,“岳前辈,晚辈也有一问。”
“洗襟台坍塌的两个月后,朝廷下了缉捕温氏亲眷之令,岳前辈称自己在陵川被捕。”谢容与淡淡道,“其实岳前辈不是被捕的吧,您是主动投案的,为了……小野。”
岳鱼七的目光仍落在天际残阳,嘴角一勾,露出一个意味不明的笑,却没有吭声。
谢容与继而道:“洗襟台坍塌,无数士子百姓丧生,民怨沸腾,先帝先后斩了魏升、何忠良,玄鹰司老指挥使也不够,温叔作为总督工,无论如何都该为楼台坍塌负责,可是温叔早已死在了洗襟台下,涛涛民怨没有宣泄口,只好转向了温氏亲眷,而小野作为温阡之女,更是首当其冲,是故在彼时,只有一个法子把小野从这风尖浪口隐去,就是岳前辈以温氏亲眷的身份,主动投案。
“您是岳氏后人,在长渡河一役中有功,是为数不多的幸存将士,曾经更被授封为将军,而洗襟台的修筑,就是为了纪念长渡河的将士建的。只有您投案,人们才会想,算了吧,他是有功之将,不也作为温氏亲眷承担罪责了么,看来朝廷公私分明,功为功,过即是过,功过不相抵,于是重拾对朝廷的信任,不去追究流亡在外的温氏女。”
海捕文书上捉拿温氏亲眷这一条,仅是朝廷之意、先帝之意吗?
不,那是大灾之后民怨所致。
是故只有平缓民怨,才能息事宁人。
若不是岳鱼七投案在先,仅凭谢容与在“温氏女”三个字上画上的一道朱圏,未必能保下青唯。
谢容与接着道:“岳前辈说,后来您跟随御辇回京,先帝策划了一场劫囚,尔后就把您放了。依晚辈之见,劫囚的确是先帝策划的,但其目的并不是为了放了您,只不过帮您免去死罪,让您蛰伏起来罢了。如果晚辈所料不错,岳前辈这几年,应该都被软禁在宫中,直至何氏倾倒,官家掌权,您才被放出来。这也是这么多年,小野一直找不到您的原因。”
昭化帝到底是帝王,慈悲亦无情,不会因为觉得谁无辜,就好心放人。
他凡事都会从大局出发,如果贸然放了岳鱼七,有朝一日百姓在民间见到他,得知岳鱼七与温氏女皆未被治罪,失了对朝廷的信任该怎么办?
昭化帝可以保住岳鱼七的命,可在当时的情况下,他必须把他软禁起来。
岳鱼七听完谢容与的话,终于移目看向他。
良久,他道:“这些事,你不要告诉小野。”
他淡淡一笑,“这几年她背负得已经很多,不要让她觉得自己欠了谁。”
她是辰阳山间一只轻逸自在的小鸟儿,是清泉水畔一只野天野地的小狼,他希望她能一直如初。
“小野伶俐至极,有些事……”谢容与说到这里,稍稍一顿。
他想说,有些事即便他不说,日子久了,青唯也能想得通透,然而话到一半,他又把话头收了回去,只点头道:“好,晚辈记得了。”
他终于知道温小野为何会是这样明媚坚定,独一无二的了。
因为她被这样好地教养长大。
岳鱼七也好,温阡、岳红英也好,在辰阳的那些岁月里,给了她足够的自由与守候,足够到她竟能独自支撑着走过后来那些暗无天日的年头。
暮色铺了一地,为岳鱼七的云色衣摆染上浅墨,岳鱼七道:“行了,你回吧,记得寻个吉日,把你跟小野的事告诉她的父母亲。”
谢容与听了这话却是一愣,随后稍作一揖,“恕晚辈多问一句,岳前辈这是首肯我与小野的事了?”
岳鱼七扫他一眼,“我且问你,小野初上京时,是什么样的?”
其实与青唯重逢之初,岳鱼七也觉得奇怪,按说洗襟台坍塌过后,青唯痛失生父,或是寄人篱下,或是流亡在外,应该是饱经苦难的,可今次在东安见到她,她居然和当初辰阳山间那个野丫头没什么两样,仿佛从不曾受过伤。
岳鱼七原本想直接问的,但他知道,许多事单靠问,是得不到真正的答案的。所以他不等谢容与来提亲,而是自顾自把小野带走了半个月。
其实在中州盗取《四景图》,并不像青唯说得那么简单。
曲不惟早有警觉,私宅布防重重,哪怕功夫臻入化境如岳鱼七,也得谨慎非常。然而令岳鱼七没想到的是,青唯更是冷静得出人意料,跟他在闹市潜藏数日,也曾外出打探消息,却无一人能够真正认得她。她甚至非常疏离,几乎不相信任何人,为了等待一个时机,竟能一言不发地蛰伏上一整夜。
可以说,这回盗取《四景图》,青唯才是魁首,岳鱼七是从旁掩护她的那一个。
岳鱼七始知,原来在外流亡的五年,在青唯身上不是没有烙印的,而烙印这样深,以至于她遇到危机,冷静应变几乎成为她的一种本能。
初上京时,青唯是什么样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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