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方才的反应全在他意料之外,同她说那句话之前他想过很多,他想她也许会恨他,也许会责骂他。他没有想过她没有憎恨,没有责难,她甚至连抱怨也没有,她只是误解了他。可他却宁愿她此时能同他发脾气,打他也好,骂他也好,那些都比不上这样的误解来得诛心。他从前总以为让她远离是好的,但此时却真切地发现没有什么比她的误解更让他感到痛苦。
他的声音带着明显的沙哑:“古墓那一夜我说的那些,并不是我的真心话,并非是你害死了蜻蛉。”他终于说出了早该说出的话,“砍断化骨池上那座索桥的人,才是真正的元凶。”
成玉一怔,猛地抬头。
“是孟珍的侍女砍断了索桥。”他继续道,“她的侍女精通毒瘴,对醉昙山亦十分熟悉,我们到漕溪后令她守着古墓。那古墓开启之后,除非闯墓之人死在墓中或成功出来,否则墓门不会关闭。蜻蛉在你之后入墓,看到蜻蛉入墓后,她自作主张砍断了索桥,想将你们困死在墓中。”
他的脸色苍白,目光中含着苦涩,落在她怔忪的面容上:“连将军是对的,蜻蛉没有遗憾,她的职责是保护你。她是影卫,你还活着,她便不会有任何遗憾。”
好一会儿成玉才反应过来,她后退一步扶住了如意树的树干。
是了,她想起来了,那一夜的确有人砍断了索桥,正是因索桥被砍,蜻蛉才牺牲了自己将她送到了对岸。但事发后是季明枫在第一时间告诉了她是她害死了蜻蛉,她在剧烈的疼痛中接受了这个说法,因此便忽视了还有一个元凶,是那人砍断了索桥,直接导致了蜻蛉之死。她也从没有想过要把蜻蛉之死归在那元凶身上,仿佛那样做,便是在推脱自己的罪,会令人不齿。
如今她当然不再那样偏激。她沉默了许久:“那你……”她想问问如果他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一切,明白这件事是怎样的道理,那时候却为何……可一时又觉得似乎也没什么必要。因一切都过去了,蜻蛉已顺利入了轮回,而她,也不再为此事痛苦了,虽仍思念着蜻蛉,却也发自内心地释然了。
季明枫似看出了她心中所想,主动回答道:“当夜我会那样震怒,口不择言,是因为我的私心,我的私心是……”
她没有说话,只静静听着他的解释。但这一刻他却无法出口,告诉她什么呢?
告诉她他对她的所有伤害都来源于他的痴念,都来源于……他喜欢着她?不过是一个拙劣的借口罢了。事实就是他伤害了她,他是她这一年来噩梦的根源。若连这一点他都无法面对,他今后又要怎样控制自己的心魔,不再继续伤害她?因此他没有再说下去。
他静默了许久,许久后他道:“没有什么可解释的,一切都是我的错,”他费了很大的力气才能看着她问出今夜他最想问的一句话,“你可以原谅我,我们可以重新来过吗?”
她当然十分吃惊,像是他同她致歉,祈求她的原谅,比方才他告诉她害死蜻蛉的元凶是谁更令她感到不可思议似的。他将她的每一个细微表情都看在眼中,那每一个怀疑的表情都令他心脏钝痛。
她靠着如意树的树干,终于,她回答道:“其实谈不上什么原谅不原谅。”她微微低着头,似在思索,“当夜世子以为我毁了南冉古书,坏了王府的大事,会那样责难我,我能理解,这并非世子的错,我也从未怪过世子。只是世子……”
她抬起头来,微蹙了双眉:“为什么要和我重新来过呢?”
她困惑地道:“若世子是因觉得愧疚,想要补偿,又知道我过去一直想同世子做朋友,因此才提及要重新来过,那其实大可不必。”
她依然蹙着眉:“从前是我不懂事,而我如今已经明白,季世子不交……”似乎觉得所要用及的词不大妥当,她顿了一下,换了一种说法,“世子不随便交朋友,”她笑了笑,“而我是个没用的郡主,世子其实无需勉强,我和世子的缘分就止在丽川,未尝不是一件好事。”
他听出来她是想说他不交无用的朋友,蓦然之间每一寸血管都泛出了凉意,手指握得发白,缓了好一会儿才能开口:“是谁告诉你,我不交无用的朋友?”
她没有说话,却很礼貌地笑了笑。宗室贵女的笑法,是委婉的拒绝,不想回答他这个问题的意思。
他抑制住一身凉意,半晌,低声道:“你并不是个无用的郡主。”
正如轮回台上连三所说,能破南冉古墓取得南冉古书,那并非一般人可以办到。他从前总是评判她天真不知世事,却是他自视太高。以为古书被毁的那一夜后,他又带着影卫闯过三次古墓。
前两次闯墓,她仍被关在丽川王府中,他折损了三十名良将,然而连古墓的巨石长廊也没有走过。而后便是她的离开,她离开了,却留下了以她的笔迹抄录成册的五本古书在王府。孟珍要强,即便拿到了古书,仍偷偷去闯了那古墓,誓要同她一比高低。他领着侍卫们将孟珍自巨石长廊的迷阵中救醒时,醒来的孟珍在回光返照的最后一刻,不得不承认,是她低看了成玉,她远不及这位中原的娇娇郡主聪慧能为。而后孟珍带着遗憾和不甘死在了墓中。
事实上,他们所有人都低估了她。这位来自京城的年幼郡主,她有着绝顶的智慧和勇气。连三用了那个词,非凡。的确,唯有她拿到古书从那座噬人的古墓中全身而退了,唯有非凡才能如此。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