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间大雪压松枝,玉影寒宵独立,有人呓语,有人难眠。
流夏晚间睡得沉,醒来推开窗才发觉,一夜之间,鹤影峰旧貌换新颜,天与云与山与水,上下一白。
“师父下雪了!”
“已是下了整夜,将将停下,你才发觉。”秋凝尘揽镜插上发簪道。
她却没觉出话里的深意,惊叹着说:“不愧是师父,晚上睡觉连下雪的动静都能听见。”
“平日里的聪慧半点用不到点子上。”他摇摇头道:“也不知道你是真傻还是装傻。”
说罢便去厨房给她们准备早饭。
流夏却混不在意他说了什么,近几日来他总是这样阴阳怪气,动不动就满脸落寞,估摸着再过几天,他要学西子捧心默默垂泪了。
莫非是一百多岁了,他也迎来了男人的更年期?
想不通便干脆别想,她冲去之妙的小床上把她薅起来,“走吧,去堆雪人。”
从厨房端着早饭出来,秋凝尘便看到一大一小两个人在雪地里撒欢。
流夏的手里滚着一个很大的雪球,和之妙差不多高,之妙不甘示弱地也要推,却摔了个屁股墩儿,幸好她穿得厚像颗圆鼓鼓的狮子头,才不至于摔疼。
给两颗摞起来的雪球插上鼻子手臂,粘上眼睛和嘴巴,之妙示意流夏把自己手里的木桶给雪人扣上,“帽帽……”
“你想得还怪周到。”流夏随着她给雪人戴上帽子。
映着皑皑冰雪,冉冉朝阳,院中倩影无风自动,“流夏,过来。”秋凝尘唤道。
“什么事?”她摘下手套,掸掸身上的浮雪走近他问。
彼时正好迎来一阵微风,阶前的榕树簌簌漏下一层残雪,有叁两片落在流夏眼睫上,颤颤巍巍地跳跃,秋凝尘定定瞧她,仿佛自此处,可见雾凇沆砀、月满虚庭。
垂首轻轻啄去她睫上的霜雪,他说道:“我们去人间转一转吧。”
“好。”
…………
此次去人间,秋凝尘目的有叁,一是沉大夫的医馆要开张了,邀请他们前去。二是他要去见见炎辰,搞清楚那日的魔气到底从何而来?叁是早日解了她修炼的魔障,挂念起这万丈红尘的妙处,省得他每晚寂寞。
沉大夫的医馆选在了人间的繁华地,她思量着若是开在偏僻的地方,见得疑难杂症便少些,不利于她精进医术,是以最终敲定就开在卢城。
此地是交通要塞,常住人口多,往来贸易者屡见不鲜。陈迹只陪她来到这里,便回了玄音阁,阁主正在闭关,大小事都要由他出面。
因为初初出谷,于人情冷暖上体味不深,幸好流夏告诉她,一旦有人要找她帮忙带路,或是借钱返乡,都要警惕起来,街上那么多壮硕男子,偏偏来麻烦柔弱的姑娘,必有猫腻。
不过还是被一些衣衫褴褛的老翁老妪骗走一些散碎银两,后来摸清了这里的门道,逛街时一双眼睛不怒自威,没人敢来招惹。
她在牙行里租到一家门脸,之后便一直添置东西,花了两个月的时间终于安排妥当,找街上的算命先生择了个开门吉日,招牌一挂,鞭炮一放,开始她悬壶济世的新人生。
流夏很欣慰看到这样的变化,美好的姑娘们就该这样潇洒地、肆意地活,为了自己热爱的事业奉献终身。
陈迹紧赶慢赶终于在医馆开张之日前来,来了便在后院一直忙活着切药,磨粉,并不和沉照君交谈。
流夏看得憋闷,搡搡他说:“你和沉大夫坦白了么?告诉她你其实是个修士。”
“嗯,我还道歉了。”他闷头推着药辗说。
“那你没把为什么骗她告诉她?就单单说了结果?”
陈迹停下来,吞吞吐吐地答:“那我怎么好意思说,岂不是唐突了她。”
“活活笨死你算了,你不说她怎么知道你爱慕她,这两个月给她写信了吗?”流夏气结,推开他替他磨粉,“快去告诉她,不好意思说,那就写封信递给沉大夫。”
要是能把秋凝尘现下那城墙拐角似的脸皮,匀他一点就好了,流夏气闷地想。
被妹妹一通指责后,陈迹润色了一封陈情信,心跳如雷地进了医馆。
沉照君正在给一个伤寒病人开方子,见到陈迹后,指使他照方抓药,并不多言。
直忙到天色将晚,城里宵禁,再没有多余的病人来,沉大夫揉揉肩膀说:“辛苦陈大哥了,阁内事务不忙么?”
“最近无甚大事,不算忙。”他答,后又紧接着问:“你不怪我骗了你么?”
“我晓得,你们修士出门在外必是有个别的身份做伪装,不至于降妖除魔时打草惊蛇,不告诉我也是有理,我为何要怪罪?”她笑着说。
她语气坦荡,半点不同他计较,但陈迹的心里很不是滋味,那句宽慰的话在他耳边自行变成,随你是猎户还是农户,你的事和我有何干系?
看来还是没把他放在心上,他黯然地垂下双眸,拱手道:“那我今日就告辞了,明日再来。”
袖间的信已是被攥紧,被微微汗湿,以致面目全非,他心情低落地想,这封信还是等以后再给她吧。
城西的云集客栈,是卢城最大的客栈,流夏一行叁人住在这里,见陈迹来,很是好心地给他开了一间房,总不好让他蹭住在沉大夫家,传出去于她的医馆有妨害。
由于是第一次来人间,之妙这只没见过世面的肉团子一直很兴奋,以至于到了晚上都不睡,秋凝尘为了哄她开始给她讲故事。
流夏坐在客栈里的窗前,听见隔壁的动静,知道是陈迹回来了,打算去问他,却被秋凝尘拉住,“他脸色很差,脚步也迟滞,想必不是什么好消息。”
不会是被拒绝了吧,不过倒也是,主角这么顺利地就在一起,之后的剧情还怎么演,流夏决定给陈迹留些脸面,今晚就不去揭开那血淋淋的现实了。
之后他们几人帮着沉照君备了足足的药材,流夏一行便要辞行往北去。
“明日我们去哪里?”临行前流夏问道。
“去见见你那罗刹国的朋友。”秋凝尘翻身上榻,“他不是想你了么?正好让他看看你。”
不是已经解释过了么?因为不知道魔气的事,流夏自认那说辞简直天衣无缝,可他为何不依不饶?
“我日后自己去就是了,师尊好容易出来一趟,还是去些风景优美的地方好,那儿到处都是山,如今雪下得又大,没什么看头。”她支起身子提议道。
秋凝尘语气不善地反问道:“你还想自己去?”
“不是,下回和炎若一起回去就行。”
“我意已决,你就不必劝了。”他伸手把流夏捞到怀里,让她压在自己身上,黏黏糊糊地接吻,“别提他了,我们做点正经的。”
伸手除掉彼此的衣物,秋凝尘捏着她软绵绵的手往自己身上按,“摸摸师父……”
闻言流夏起了报复之意,像和面似的草草揉了他几下,抬眼望向床顶,叹气道:“真是无趣,和摸自己也没甚区别。”
随即翻身下去,背对他躺着,“哎,这男欢女爱,也不过如此。”
“你……”秋凝尘欲言又止,终是什么都没说,满腹心事地看她沉睡。
第二日腾云时,他全程不发一言,愁云罩顶,流夏心下狐疑,他还在生她昨晚的气吗?
不过逗逗他而已,心眼比针尖还小,她干脆也生了闷气不理人。
绥庆位于高寒北地,此处多山,冬长夏短,而今年的雪尤其多,许多年久失修的房子,因此被压塌压歪。
炎辰已经好久没去铺子里了,街上的雪几乎要没到大腿,纵使他跑得快也觉得出行艰难,干脆就呆在家里。
今天天气不错,从他家的窗户里看出去,可见绥庆最高的山,日照雪山,本是辉煌灿烂的景象,但那庞大的雪块突地有一丝松动。
忽然轰隆隆的声音传来,好似在打雷,远远地有人喊:“快跑啊,雪崩了。”
顷刻间,像是万山倾颓,奔涌的雪流带着迷蒙的冰雾浩浩荡荡地吞噬地上的生息,所到之处一片茫然,人、畜、建筑物,在它面前显得那么脆弱,一忽儿就难寻踪迹。
除了雪块摧枯拉朽的崩塌声,整片大地哭嚎声、惊惧声、奔跑声皆不可闻,磅礴之下一片死寂。
流夏御剑带着之妙,秋凝尘身前结印,正凭一己之力正抵挡着更多的雪落到城镇。
“快给我大师兄传信,让他带着门内弟子速来。”他吩咐道。
除了和大师伯通信,流夏还叫了陈迹,值此灾祸,玄音阁也得出些力,并让他带着沉照君过来,大夫在救援过程中尤为重要。
化青山侧面有一块巨大的岩石,那处离城镇远些,外围是一大片雪杉,纵使雪崩也伤不到人,“师父,试试用这块石头挡住。”
流夏现下的灵薄诀已不可同往日而语,她袖间鼓动真气,把岩石上附着的积雪,通通转移到别处,现在就差秋凝尘把它抬起来,堵到化青山之前。
间隙之下,流夏回头看去,正见到炎辰不往北跑,反而跑回来进了家门,流夏大急,吼道:“炎辰,快跑。”
因为离得远,炎辰并没听见她的提醒,等出门时已是来不及,大雪压塌屋檐,将他死死埋住。
正此时,秋凝尘将岩石凌空,缓慢地挪动到山前堵住了大量的雪流,对于城镇的吞噬终于暂时停息。
仅凭一己之力挪动小山似的石头,结束后秋凝尘已是疲累不堪,虽然修养了数月,但旧日的伤处隐隐作痛,他被流夏带到空旷地坐下,运行真气自行调息。
流夏把背后的之妙卸下,叮嘱她不能乱动,之后顺着记忆去救炎辰。
他家在城镇北边,雪崩到时已是穷途末路,威力大不如前,流夏在心里暗暗祈祷,希望他还活着。
只记得大致方位,流夏凌在那条街上,剥开一层层雪、砖瓦、木梁,救了叁匹马,两头牛之后,终于从里头翻出个气息奄奄的人来。
炎辰俊秀的脸上粘着污泥雪水,瞧着狼狈极了,“蠢蛋,整条街上就你一个人还没跑,你的邻居们早就跑了。”流夏骂道。
但他已没有还嘴之力,手软软地耷在地上,像是不多时就要魂归罗刹国了。
流夏把他摆平在地上,学着以前上学时老师教过的心肺复苏法,在炎辰胸前按压几息,但他并无好转,于是捏住他的鼻子令他张口,随即大吸一口气,要俯下身去渡给他。
“你敢!”流夏身后来人大喝一声。
久久等不到她回来,秋凝尘放心不下,稍稍调理几回就来寻她,不想却看到她毫不顾忌地要给那个小白脸渡气。
伸手扯回她来,掌下给地上躺着的那人渡了一股真气,之后他呛咳着悠悠醒来。秋凝尘怒视着身边的流夏,“这样就能救他,为何非要嘴对嘴?”
“我这不是没想到嘛。”她讪笑着解释。这可不能怪她,但凡接受过九年义务教育,都想不出如此不科学的方法。
炎辰醒来后第一件事就是去掏自己的荷包,却发现已是湿成一团,捧出里面的东西细看,早就面目全非。
他拼死去取的东西,没了!抬眼看见流夏站在秋凝尘身侧,万千遗憾委屈汇成一腔热泪,自眼角划下,“流夏,你给我摘的花,没了。”他抽噎着哭道:“你再给我摘一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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