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庆见殷绣不自在,岔话替她解困。
“对了,有件事忘了与绣姑娘说,圣人准从内侍省拨派两个宫人给长春宫差遣。等叫人领来,绣姑娘给掌一眼。”
殷绣明白这是皇后迟早要落进来的眼睛,刘庆明明白白地说,她也就当是恩大大方方地谢了。
三人也闲话了几句,方各自归到各种的位置上去。
殷绣走回庭院,见魏钊一个人靠在广玉兰的树荫底下,少年人,伤口愈得快,但人还是狠狠地瘦了一圈,身上那件藏青色燕居服送落落地挂着,风灌入庭中,衣袂翻飞,他整个人呈现出一种矛盾——肉身孱弱,神采奕奕。
他手上握着一卷书,殷绣定睛看了看,是《龙溪斋笔谈》。
殷绣向他拜了个礼,他便放下书直起身来受下来,入秋后的阴日的晌午,庭中落着几只失群的鸟,四处啄食藤萝的果实,羽翼瑟瑟,十分清冷。
“皇子,书是哪里来的。”
魏钊回头指了指里面。“周娘娘与我的。很巧,我从前看过前面几章,可后来这本书被禁了,再也寻不到。”
殷绣越过魏钊的身子,看向殿中。
周妃在摆弄一盆刚起骨朵儿的绿菊,口中仍婉转缠绵地在唱姜夔的《醉吟商》。
“您知道这本书的著书人是谁吗?”
魏钊复将书翻开,应道:“知道,殷良玉,大陈的丞相。”
殷绣很久没有听到的别人提起这三个字了,虽然事情已经过去两年,悲痛被时光舔舐后消融,但父女一场,她看似什么的都忘了,其实什么都记得。如今被外人提起,血缘间的亲情与崇拜涌回脑中,她一时有些动容。
“皇子觉得……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魏钊抬头看了看她:“与三王结党谋逆,被判斩首之刑。但他改币制,削番镇,清理枢密院,呕心沥血三十多年,是我大陈的良相。”
最后一句话落入殷绣耳中,心就如同在寒冬天被滚烫的酒浇烫一般,说不上是暖还是疼。苍天让苦命的人因缘际会,哪怕面前的人忽然不知,却也能说出一言半语,给予莫大的支撑和宽慰。
“这是谁教给您的。”
魏钊却似乎被她这句话逗乐了,他弯一半腰,将身子凑近她,笑道:
“不用谁教我,我虽有师傅,但我也有一双眼睛,我听得见,也看得清楚,更辨得明白。谁真心为天下百姓流血舍命,谁在朝堂宫廷弄权夺命,我都知道。”
殷绣不自觉地退了一小步,她在这个瘦弱的少年身上感觉到了极强的压迫之感。人有慧眼就会洞悉世间万象,但若没有那如兽般的欲望和暴烈就当真容易修成佛眼一双,把自己往清净之地交代。
显然魏钊不是那样的人,他棱角分明,是杀神杀佛的明眼毒人。
“绣儿,你别怕,总有一天我会带你走出这长春宫。外面天大地大,我把奸佞指给你看,然后教你辨正邪,杀罪人。”
女人怀春之时,真的怕遇上的就是这样一个许你未来的少年郎,。人生逢于微时,彼此都守着人欲,压抑着勃勃而生的情与爱,其中滋味之苦涩,之美妙,比过逢于金风玉露间,只有少年人,方可品味。
殷绣垂下眼睛,耳根悄悄地发痒,但她什么都没有说,绕过魏钊的身子,走到了里间。
次日巳时,福宁宫果然遣了小内侍来长春宫接人。但所往之处却不是延福宫,而是郑嫔的正宁殿。小内侍说,郑嫔报奏正宁宫的“瑶台玉凤”正盛,请帝后前去赏花。皇帝便命人将茶席也一并摆了过去。
陈人爱菊,“瑶台玉凤”又是菊中的珍品,因其种甚不好伺候,整个大陈宫只有正宁宫中养出了四盆有姿态的。而这也是在殷茹接手正宁宫花卉之后的事。
这一个变故是令殷绣开怀的。她与殷茹甚少在宫中见面,偶尔在内东门司遇见,手上也都有各自的差事,说不上几句话。相比殷绣的才情,殷茹是一个极富有生活情趣的女人。
她比殷绣生得丰腴,肌肤细白如瓷,一双秀眉,眼含星月,行动坐卧都自有一段销魂的风流气。她也有一双令天下女人艳羡的手,虽不点茶,但擅侍弄花草,若动针线,则绣鱼鱼将跃,绣花若有香,甚至还修过世外老饕虞宗所写的《食珍录》,会烹制六朝帝王名家中最珍贵的食物。
这种女人,嫁入清平人家,定能令岁月生花,而在平贞二十七年,所有女人都孤独到两股痒痒的大陈宫里,殷茹那艳若桃李的眉眼之间,却隐隐透出不详。
殷绣并没有见到殷茹,在正宁宫内等他的是刘宪,清瘦修长的手正替她点查茶器。一样一样十分认真,听见殷绣的脚步声,方抬起头来颔首笑了笑。
正宁宫里人来人往,皆屏息凝神做着手上差事,两人也都自持身份,不言不语。
约莫过了两个时辰。垂拱殿的内侍过来传话,说帝后同济昆和尚用过斋了,已起驾往正宁殿来。刘宪先一步去半道上相迎,郑嫔则领众宫人在正宁殿前立后。不多时,击节声由远及近,一双红绸龙凤纹绣的伞扇迎面过来,扇下的紫檀木仙游撵上,帝后同乘。
而后仪仗在殿前约十米处停下,刘宪亲自服侍帝后下撵,郑嫔与宫人纷纷下拜跪迎。日尚算晴和,但皇后畏凉,大袖外还罩了一件正红织锦缎的薄斗篷,手腕上挂着一串菩提子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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