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先行的人是梅若骨,薄夫人终究还是输了太多。
她不觉得梅若骨一生凄凉,反而有些羡慕她。
有关梅若骨的往事她都是从旁人处听来的,但她愿意相信那个活在旁人记忆之中的女子最真实的模样。
她已经走了很久,但人们仍对她念念不忘。就如映水重楼一般,即使已经离开枝头很久,香气却依旧萦绕在空气中没有消散。
“我曾发过誓,定不会要我未来的妻承受如我母亲一般的忧愁和悲伤。那时候总是觉得,只要誓言发得够狠,那便一定可以遵守。可长大后才明白,一切不过都是说给自己听的慰藉罢了。”
夙平川的语气是如此郑重,眼中流露出的情绪之深更令她不敢承受。
她并不傻,听的出这话里话外的意思。而到了此时此刻,她也并不想装傻。
“其实我也......并没有怪你。”舔了舔嘴唇,肖南回嘿嘿笑了两声,“要么,你就当我还了债。当初在岭西的时候我还扒过你衣服呢,咱俩算是扯平了。”
一提到过去,夙平川的脸上闪现出短暂的暖色。
那是深秋的碧疆,他出征被俘、困在那茅草搭成的简易牢房里,嘴里塞着两个脏馒头,因为女子扒开他的衣襟而气红了眼眶。
她让他好好活着,说人活着比什么都重要。
那句话他之后想了很久,支撑着他最终走出了碧疆。或许未来也会支撑他走到更远的地方。
所以人的记忆其实是会发生扭曲和改变的吧?
不然为何那明明是个寒冷饥饿的夜晚,他如今想起却觉得温暖而令人满足?
夙平川的目光落在女子手腕上那露出一半的铁环,那抹停在嘴角的笑终究还是慢慢淡了下去。
但是,她和他之间的回忆,可能也就只有这些了。从今往后、到老到死,他都只能靠着这些回忆过活度日。
那日父亲差人将他关在画居隔壁的院子、直到她离开府上才将他放出来时,他便知道:他和她之间的一切都不会有结果了。
便是今日他要与她见这最后一面,也是央求了外祖父帮衬,才得以出府来。
他不知道自己为何错过,却早已意识到自己错过了什么。
雷声隐隐从遥远的天边传来,同他沉重的心跳声混作一团,带着一种闷痛。
昔闻离别意,许做天涯客。
今知离别苦,难寻梦里人。
夙平川最后深望一眼那人的脸庞,一字一顿开口道。
“我娘说过,人这一辈子,总要有几句话是当真的,说过便不能轻易反悔。”
肖南回愕然,半晌张了张嘴。
“你要......同我说什么?”
同你说,我喜欢你。
同你说,我会好好待你,做我的妻可好?
但这些话他终究不能说出口,因为他终究不能做到。
夙平川拿起桌上的酒壶缓缓斟上两杯酒。
清澈的云叶鲜洒出几滴来,似乎是因为那捏酒杯的手指有些颤抖,又兴许只是因为那杯酒斟得太满。
“从今日起,夙平川同肖南回不会再私下相见。你若还是右将军,你我便并肩作战。你若入那宫墙之中,你我便遵君臣之礼。”
这是说给她的,也是说给他自己的。
语毕,他拿起其中一杯酒一饮而尽,放下酒杯的瞬间已然起身,视线却离开了她的脸,再没有勇气抬头多看一眼。
“以后莫要唤我平川了,像最初时那样,叫我左将军罢。”
他话音落地的那一瞬间,第一滴雨水也随之落在这片混沌的大地上。
然后是第二滴、第三滴......点落成线、线连成幕,雨水在转瞬间便密集起来、在天地间连成一片分不开的桥,诉说着百川之水都从天上来。
夙平川的话音已湮没在嘈嘈雨声中,说完那一句,他便转身急匆匆冲入雨幕之中。
马蹄声渐远,雷声又滚滚而来。
肖南回坐在亭子中央,呆呆望着那个背影离开的方向,许久才讷然起身。
吉祥在雨水中不安地刨着蹄子,她走上前牵住它,这才突然发现,马鞍上别着一支已经深绿的梅枝。
现在这个季节不会有梅花了,有的只是与普通草木无二的绿叶。
夙平川说过要亲自摘映水重楼给肖南回。
他永远记得自己的承诺。
可承诺许下的时候梅花已经落了,而等到来年梅花再开的时候,她已经不会在他身边了。
君心今犹在,付与百川流。
第131章 雨安
出了阙城畿辅一带一路向西不到百里,便是群山环抱、峦嶂叠翠的雨安县。
这场春末的雨来的很急,淅淅沥沥、忽大忽小、下了整整三日三夜后,才渐渐转为牛毛般的细雨。
这是雨安特有的天气,从每年入春到正式入冬,南来北往的那些含着水汽的云都会被困在这覆斗之地,久而久之,这里草木茂盛、森林如瀑、所见之飞鸟走兽无不珍奇,吐纳之间无不灵秀。
便是这样一块柔雨细风滋养的土地,如今却已凋敝成墟,昔日城郭绿苔遮蔽,已窥不见往日繁荣之一二。
雨安,寓为雨水丰沛、长治久安之地。
但自十数年前那场叛军厮杀染血过后,雨安郡已名存实亡,除了比别郡更加严密的驻军把守,便只留下那些四季连绵不绝的雨水、还在无声洗刷着浸透这片土地的血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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