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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义显的话很快传到承天门外。
御前内侍不曾放低声音,只是站在城楼底下,当着所有人的面,将那一番话一字一句复述清楚。
尊卑分明,上下有序,即便是皇家父子,亦跨不过其中的鸿沟。
赵恒低垂着头,顶着背后无数道异样的目光,默默听着,再叩首称谢。
他虽自小不受父亲重视,可作为皇子,又是长在边关的坚毅汉子,也有自己不容践踏的尊严,此时此刻,都再顾不得了。
浑浑噩噩之间,闻讯赶来的邱思邝从旁走近,双手扶着他的胳膊,将他从地上搀起来。
“今日一跪,足可见殿下胸襟之宽广,臣并未看错。”
赵恒的脸上却毫无欣喜之色,甚至连事后的如释重负也没有,只是淡淡看着邱思邝,轻声道:“如此,邱相公可觉满意?圣上准我离京半月,时日有限,请邱相公恕我无暇奉陪。”
说着,后退一步,略一拱手,当着无数看热闹的人的面,转身快步离去。
当日夜里,月芙检查好明日的行囊,回到院中时,便见赵恒一个人坐在庭中,遥望深蓝的天际,黯然出神。
她看得心软无比,忍不住走到他的身后跪坐下来,伸手抱住他的腰身,将脸颊贴在他背后。
“郎君别难过,有阿芙陪着你呢。”
赵恒低下头,看着紧紧扣在腰间的那双白嫩的手,不禁轻轻抚摸上去,摇叹道:“我不难过,只是……有几分失望罢了。我坚持了这么久,到头来,终究躲不过这一切。”
他心有不甘,却只得向他的父亲低头。如今,再没办法改变这一切了。
听了这话,月芙抱着他的手却扣得更紧了。
回想起一年多前的那场梦境,她的心中百感交集,不由柔声道:“可是,郎君,如今的境地,在我看来,却已值得庆幸了。郎君试想,若当初,在崔家的寿宴上,我不曾提前发现他们的诡计,向郎君求助,眼下会如何?恐怕,我已被崔大郎逼着嫁过去,受尽欺辱。而郎君,兴许也娶了我的妹妹。不会有人发现废太子与贵妃之间的私情,更不会有人发现,他对郎君已然有了彻底除去的决心……”
说到这里,她感到鼻尖一阵又一阵泛酸,眼里也渐渐蓄满泪水。
“我不堪忍受崔家人的折磨,亦不愿见郎君一个人在外,面对兄弟的险恶用心……如今,我们能好好留着性命,安安稳稳地在一起,我已庆幸万分,满足不已了。别的我都不管,我只要郎君能好好的。”
赵恒听罢,本莫名有些弯曲的后背慢慢重新挺直。
他感到后背的一处有若隐若现的湿意,不禁扭身挣开她的手,一把搂她入怀。
“我知道,阿芙,你别为我担心,真的,我过几日便好了。我会好好的,留着命,留着将来,和你一起相守,即便不是为了自己,也是为了你……”
是啊,从前,有母亲爱护他,后来,有苏将军一家照拂他。现在,母亲和苏将军一家都相继去了,仍有月芙在身边,继续伴着他。
早已不是孑然一身。
……
第二日一早,两人便踏上远赴凉州的路。
与大半年前的心情不同,这一次过去,是为了与那里的一切道别。
仅有半个月的时间,他们日夜兼程,不敢耽误。待到了州府,便得到郑承瑜等人的亲自迎接。
都知道赵恒此来,是要卸任,这些与他一道共事过多年的将领们虽都没说什么,面上却或多或少流露出不舍与伤感。
男人们夜里摆宴,喝至月上中天,个个酩酊大醉,女人们亦在府中相聚叙话,互相问候。
月芙见到了挂念多时的小郎君宽儿。才数月不见,宽儿又长高了半寸,圆圆的眼眸忽闪忽闪,亲热地扑倒她怀里,惹得她笑个不停。
笑着笑着,又忽然落了两滴泪。
徐夫人与刘夫人个个劝她,世事无常,能相识一场,已是缘分,将来各自安好,若是想念,时常通信也好。她们常年守着为武官的丈夫,四处奔走,又虚长几岁,早已习惯了频繁地分别。
唯有小郎君宽儿,听说往后恐怕见不到月芙,不禁捂着眼睛哭起来。
月芙被他这副模样逗得反而不觉伤感了,忙着哄他,说等他长大些,回长安去的时候便能再见,这才让他止住哭泣。
留在凉州的时间只有短短三日,待这一晚过去,众人又陪着二人一道去了一趟郊外的天梯山石窟,上香祈福、远眺郊野。
月芙重新骑上了思念许久的马儿寻日。赵恒问她,是否要带寻日一道回京。
月芙想了想,摇头说不必了。
寻日生在边塞,长在边塞,这片她与赵恒都无限留恋的土地。既然他们都不得不离去,又何必将寻日也强行带走呢?
赵恒笑了笑,没有干涉她的决定,望向远处已经开始春耕的田野的目光里,除了怅惘,也渐渐多了点其他的意味。
月芙仔细地看着他的侧脸,只觉那里面装的,是他已失去多时的年轻意气。
“阿芙,这几日我想了许多。”下山回去的路上,赵恒没有与郑承瑜等人一起,而是带着月芙,两个人落在后面说话。
“昨晚,郑将军他们对我说,大丈夫生于人世,没一个不想建功立业。当年,我们在这荒漠一般的凉州城里开荒、屯军,便是想让这里的百姓过上与中原一样安稳的日子,想看到大魏日益强大,不受外敌侵扰。我扪心自问,少年时,也曾萌生过要如苏将军一般,成为一代名将的念头。只是,总被身边的人劝告,不得逾越过长兄,必得远离朝廷,方能保住自己的安稳。我这才发现,我的壮志雄心,已然在这些年里被一点点搓磨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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