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芙恹恹点头,掀开车帘看一眼外头的景致,却一不小心被扬了一脸尘土,忙退回来掩着口鼻咳了两声。
待回长安,赵恒必定要有所行动,她要请大夫看,最好也先不告诉他,否则要惹他担忧。
……
一路紧赶慢赶,待回长安时,皇帝给的那半月期限还剩下两日。
赵恒刻意没有让人将自己回来的消息传出去,而是趁着这两日,私下拜访邱思邝等一干相熟的老臣,先自谦一番,谢过他们先前的看重和举荐,又表露一番自己对如今皇帝将朝政甩手给几位宰相的局面的隐忧。
虽未提及半句与储位有关的话,却让众臣心中对接下来的事有了底。
赵恒几处奔波的同时,月芙也没闲着。
头一日晚上,两人一道安寝的时候,赵恒向她交代了自己的打算。
到这一步,他既决定要坐上东宫那个位子,便需要点迂回的手段。
若要他再去一回甘露殿,跪在地上求那位已疏远至极的父亲早定储位,是无论如何都不可能了。
先前他不愿争,父亲却总要不分青黄皂白地认定他必定心怀不轨。受的误会多了,日积月累,总有爆发的那一日。如今,他就要遂了父亲的愿,露出自己一直收敛着的锋芒。
所谓施压,须得用各种手段。光是朝堂上的臣子们,还不够。朝会已被取消多时,没有当面陈奏,再多的谏言都只是到三省走一遭,皇帝若不想看,大可不看。
赵恒思来想去,内外命妇们的身上,也得下一番功夫。
皇家重礼乐,一言一行当为天下典范。其中,各种繁琐的祭祀、典仪、规制,尤为重要。按制,每年开春后,都要举行亲蚕礼。
亲蚕之礼沿自周代,旨在鼓励妇女勤于纺织,以表达朝廷奖励农桑的态度,可以说是一年到头中,最受内外命妇们重视的仪式之一。
照礼,亲蚕礼应当由皇后亲自主持。今上并未立后,因此,这几年都是废太子妃崔桐玉代为主持。
今年的亲蚕礼本定于二月末举行,年前便已开始准备,可因东宫突如其来的变故,崔桐玉受到牵累,随赵怀悯一道被押往赵氏祖地,此事便被搁置下来。
先前众人尚在震惊之中不曾缓过神来,眼看二月已过,只需稍一提醒,便会回过神来。
只是,内外命妇皆无主事人,这时候推举出来的人,必得是下一任太子妃才最为妥当,因此,非月芙莫属。
征求她的同意后,赵恒便让人往几位宗亲耳边提了个醒。
眼下政局不稳,人人都盼着早日定下来。都是人精,很快便知晓了其中的用意,纷纷往楚王府递拜帖。
月芙来者不拒。赵恒在外奔走的时候,她便在王府中见各府的命妇,从长辈到平辈,统统笑脸相迎。但凡议及亲蚕礼之事,她皆以“资历尚浅,不敢托大”为由,自谦几句,却并未明确拒绝。
这一番往来,这些各有品阶的外命妇们便琢磨清了她的意思。
她们一番商议后,推选出两位年事已高的大长公主,以长辈的身份入宫面圣,称礼制不可废,请圣上下旨,命楚王妃沈氏出面主持今年的亲蚕礼。
赵义显当然知道,让楚王妃主持亲蚕礼意味着什么。他拖着病弱的身体,知道这是又逼到他面前来了,没有应声,而是让她们先回去,等过几日会下决断。
可还未等他缓过神来,朝中便又一次因楚王从凉州归来而掀起一轮议储的风潮。一叠又一叠奏疏经几位宰相的手,被送入甘露殿中,饶是赵义显心中抗拒,也被迫看着书案上堆起的奏本入睡。
而仅仅隔了五日,那两位大长公主便又一次入宫,请求尽快举行亲蚕之礼。桑蚕纺织与春耕秋收一样,须得依天时而动,养蚕一事,就该始于春日,不可耽误。
到这时,赵义显哪里还不知道,臣子们对他,恐怕已颇有微词。
多年来,他在人前一向以宽容、仁慈著称。为君数载,虽没有前几位帝王的丰功伟绩,却能算得上是一个合格的守成之君。
可是,这样的名声,终究在短短两个月的时间被打破了。此时,再要提及他,他们私下议论的,恐怕已不再是“仁爱宽忍”,而要变成“优柔寡断”了。
努力树立几十年的好名声毁于一旦,他知道自己应当当机立断,命翰林院拟定诏书,册八子恒为太子,从此入主东宫,代为理政。
可每当这时,他的眼前就不由浮现出许多画面,有母亲因他的政见不合心意,而露出失望时的神情,还有妻子临终前,满是怨怼的眼神,甚至还有长子怀悯被擒那日,跪在甘露殿里歇斯底里的模样。
人人都说他错了,那是缠绕他几十年的噩梦。
可他忍了几十年,就是为了证明自己没错。
如今,要亲手打自己的脸。
他望着身边的内侍,几度开口要唤负责拟诏的翰林学士进来,话到嘴边,又怎么也说不出来。
犹豫的时候,他开始时常梦魇。
日子仿佛一下回到十多年前,他最惊惶忧惧的时候。
可那时,纵然四面楚歌,他的身边仍旧有妻子王氏的陪伴与开解。而现在,王氏已仙去多年,偌大的后宫中不乏温柔美貌的嫔妃,却没一个再能像她一样,毫无保留地关心他、爱护他,譬如两个多月前,还陪在他身边的薛贵妃。他哪里想得到,那副美貌体贴的外表下,却藏着那样一颗放荡又阴狠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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