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可以随时随地接触到公主,公主也可以随时随地去见他。他们可以有密谋,也可以有幽会。
“殿下,末将……”范瓒觉得胸腔里好像烧起了一团火,却因为爱惜着眼前的人而舍不得发泄,“末将希望……您能保重名节,不要被那些宵小之徒害了。”
徐敛眉静静等着他后面的话。这种等待,还不如说是种逼迫。
空气愈来愈沉,拉扯着范瓒往下坠去。在血流成河的战场上都不曾如此恐慌过的男人,面对着她,竟然没有了丝毫的豪气。
“末将可以为您赴汤蹈火……您要攻打谁、灭了谁,末将可以带兵直取……”他闭了眼,一咬牙,“末将只希望您不要再嫁给您不喜欢的人!”
***
这一晚,徐敛眉又失眠了。
这于她而言本是常事。惯常她会去批阅奏疏,可此刻头脑里昏沉沉的,一个字也再看不下去。她让燕侣鸿宾自去歇息,一个人走出奉明宫,又是一弯眉月,入了冬了,天色凄清如一片黑暗的雪。
范瓒日间的话总在脑海中回响,她却抓不住话中的真实意味。不知不觉,竟又走到了鸣霜苑来。
偏厢房里亮着灯。她来到房门前,却终究没有敲门,许久,她转过身,在台阶上坐下了。
初时还冷,渐渐也不觉得了,她头倚着廊柱,慢慢地闭上了眼睛,房内透出的烛火映到她脸上时,已只剩了残缺一点剪影,在她的眼睫上轻微地颤动着。
她知道自己在想谁,她在想房内的那个男人。
当范瓒对她说了那样一番话之后,她首先想到的,却是那个男人。
她琢磨他,她计算他。
可是她怎么也摸不透他。
算起来,他们也只相识了两年而已。在他来到之前,徐敛眉已经出嫁了三次,每一次她都是一个人扛过来的,她不知道为什么到了第四次就会依赖他来做决定。没有必要。她的第一个丈夫亡了国,七窍流血地死在她的怀里;她的第二个丈夫在征途中溺死,他的叔叔在国内发动了宫变,所幸她当时不在城内;她的第三个丈夫为了她与君父反目成仇,国都里刀兵相见,杀声四起,宫阙的红铜大门都被乱兵掀倒,她一个人乔装在死人堆里逃出了城……有那么几次,连徐公都以为她死了,可她自己却不认为那算什么绝境。她总是很清楚地知道自己可以走下去,她丝毫不害怕。
她想她应该远离柳斜桥。这个男人,他不动声色,就可以让她体会到一些从前绝不曾有的情绪,譬如挫败、软弱和突如其来的疲倦。所以她虽然将他留在鸣霜苑,却很少见他,他也十分识趣,绝不做不速之客。他只是等着她,他似乎很有耐心。
徐敛眉有些害怕他这样的耐心。
就像在这样的夜晚,她候在他的门外,寒气冻住了她的双膝,但是他不开门。他不开门。这样的耐心,将她摧毁都足够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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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个素色的影子倚着门前的阑干,也不知坐了多久了。
柳斜桥站在门后,就如数日前站在她的浴房外面,只看见那一个浅淡的轮廓。他就能知道是她。
范将军今日在奉明宫的那一番话,经了宫里七嘴八舌添油加醋传到他耳中时,已坐实了暧昧的样子。他能猜到范将军那一刻的表情,大约是怜惜与苦楚交杂、温柔与愤怒叠加,可是他却猜不出徐敛眉的表情。
宫里的嚼舌也只说到范将军那句近似剖白的话语为止。没有人知道公主回答了他什么,但都很想知道。他也一样。
台阶上那个女子,从年幼起就与兄长并肩治国,杀伐决断间手腕凌厉,尔虞我诈中长袖善舞,她的父亲极少插手干预,她的兄长唯她之命是从,她若不是女流之身,或许早已盟会诸侯了。
——可她若不是女流之身,又怎么能以四次联姻,乱了六个大国?
柳斜桥忽然侧身咳嗽起来,几步去捧起桌上茶杯,茶水还未入口却已被自己打翻了。
右手在发抖,带得他全身发冷,不可遏止的痛苦从脚底逆流而上,扼住了他的咽喉。一声重响,他用左手将右手狠狠压在桌上,一个扭曲的弧度,几乎能将他右手五指都折了!
冷汗从额头流了下来,不论如何,被痛苦磨折了这么多年之后,他到底还是知晓了如何忍耐。
他闭了眼,嘴角牵出一丝寡然无味的笑。
***
徐敛眉再醒来时,人已在奉明宫的寝殿里,三五个暖炉围在床边,宫女端着热水冷水不停地换进换出。鸿宾一脸焦急地给她敷着额头,见她醒了,不由低低呼了一声:“殿下!”话里竟带了泪意。
她的手脚还是麻木的,被过分的温暖一催,反而更加难受,喉头像被人塞了一团不上不下的湿棉花。她安抚地拍拍鸿宾的手,抬眼望向床边忙碌的人。没有他。
鸿宾忙道:“是柳先生,今日早晨送您过来的。”
今日早晨?她的目光动了动,像是本已微弱的火光终于被熄灭了。
徐敛眉病倒了。原是秋冬之际易寒的天气,病了也是寻常,只是外边却又传出了难听的话,说有人亲眼见她被那鸣霜苑的男人抱来奉明殿,也不知他们晚上做了些什么……
她听着燕侣给她读的进谏的奏疏,头痛欲裂,“换一份读吧。这样的话不必再念了。”
鸿宾犹疑着挑出一份递给燕侣,燕侣看了看,复犹疑地展开,半晌也不念。徐敛眉道:“什么难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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