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棺柩的触感渗进了手指尖,仿佛是秋气渗进了木纹里,缓慢地染出来铁石般的冰冷。
很久,很久,他才伸出手去,他以为自己在推那棺盖,可实际上他根本没能使出力气,右手又开始疼痛,经络连接着血管燃烧起来,眼前一片模糊……
“呲啦……”极轻的声响,那棺盖被推开了一道缝隙——
突然一道大力将他推倒在地,鸿宾站到了灵柩之前,满溢着怒气的红肿双眼直瞪着他,嘶声厉喝:“不许你再碰殿下!”
柳斜桥骤然被摔倒在地,仓皇间右手支撑了一下,便痛得他整个人都蜷缩起来。他皱着眉,眼中浓雾已化不开,像是下一刻就可以渗出水来,可他却忍住了,连一声痛呻都没有。
他以一只左手慢慢地从地上爬起来,鸿宾就这样居高临下地、冷冷地看着他,好像看着一只爬虫。
“我早已劝过你不要再管徐国的事情,哪晓得你当真是个狼心狗肺!”鸿宾清冷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腔,“殿下究竟哪里亏待过你?你在她身边阴谋诡计地算着,殿下全都优容了,殿下甚至还想——她甚至还想把南吴国还给你!”
柳斜桥震惊地抬起头。
裂开了,那一道深渊终于裂开了。
可是这虚空中的下坠,却永远没有尽头。
他死死地咬着牙,全身却在克制不住地颤抖。接二连三的咳嗽从胸腔中迸发出来,好像要将他的身心都撕裂掉。
“南吴四郡反叛,她已筹谋好了让你去戡乱,借机恢复南吴国,你就可以回到你的王位上去——她知道她留不住你!”鸿宾哭着说道,“可那时候,你却又让她有了孩子。她不想要孩子,她腾不出手照顾,她也不在乎徐国的继承人,她只在乎你!可是你说,你说你想要这个孩子……殿下怎么这么傻!我真不知道她还在留恋你什么,你从头到尾只是利用她,你根本就没有把她放在心上过!”
柳斜桥只是咳嗽,苍白的脸容上一双忽然消黯的眼,他偏过头去,长发落下,便遮住了他的神色。
空旷的大殿上,只听见婢女的哭叫声和男人断断续续、苟延残喘的咳嗽。
“殿下她那么喜欢你,喜欢到什么都可以给你……哪怕你要这天下,她也可以给你!但你却先下手了,你还要从她手里抢过去!你少在这里猫哭耗子,若不是你,冯皓怎么会攻上岑河?若不是你,岑都怎么会陷入危险?若不是你,殿下怎么会急于突围?殿下一身的伤都是你害的,是你害死了殿下,是你!”
柳斜桥捂着心口,突然咳出了一口鲜血!
鸿宾被他那模样骇得退了一步,后腰抵在了冰冷的棺材上,才觉自己有了几分力气,可是刹那间的愤怒消散过后,剩下的却只有流泪的悲痛。“殿下她带着一千人马冲出去……她要我一个人逃走……她同我说,柳先生想要什么的话,就全都给他吧……即使知道您背叛了她,她也仍然愿意,仍然不后悔……”
柳斜桥忽而摇摇晃晃地站起身来,伸袖一抹唇边血迹,一把推开鸿宾,鸿宾惊怒道:“你做什么!你不可以——”
“喀——”棺盖被遽然推开了大半。
黯淡的光线漏了进来,照映出棺柩中的软垫上、无数片玉璧拱聚的中央,是几片玄色暗绣的碎布,一块金龙腾舞的大玉,和一把沉厚的黑鞘长剑。
也许是经了仔细的擦拭,这三件遗物都泛出净澈的冷光,可是在那绣线的接缝处,在那玉佩的金线缝隙里,在那长剑的血槽上,仍留着斑斑点点的血迹,和刀兵砍击的刮痕。血肉相搏的厮杀声一时嗡鸣在四壁之间,震得人心发麻。
柳斜桥的神情渐渐地沉默,乃至于死寂。
他转过身,对鸿宾道:“我不曾背叛她。”
鸿宾怒极反笑:“那岑河——”
“我知你不信我——”
“我信你。”徐公开口了。他方才始终不发一言。
柳斜桥没有回头看他,“我不在乎。我不在乎你们信不信我。反正我对你们也没有了价值,不如便放我走。我要去蒙城,将她的首级带回来。”
冷静,冷静到冷酷的地步。他的眸中闪耀着噬血的光芒,像一头不辨敌我的兽。
***
一个人,一身青衫,寥寥落落走出上宫后殿,天边的云仍如低压的眉弯,永是愁倦地蹙起。
秋风萧萧呼啸而过,依稀含着未尽的水汽,隐约还听见雷声,却总不落下雨来。阴云已将这午后的天色渲成了黄昏的模样,枯黄落叶被风吹起来又落下,在泥尘里匆匆扫过,再飘入那沟水中去。
他抬起衣袖,仿佛要遮挡那本不存在的阳光。
“你这样照料我,能坚持多久呢,柳先生?”
“你爱我,我便给你这天下。你要不要,柳先生?”
“愿家人安好,再无仇怨。”
软罗的襦裙,俏嫩的鹅黄色,像早春里先开的素馨花。她在暮色里柔柔地朝着他笑,小狐狸一样慧黠而清澈的眸子,晕开一圈又一圈透亮的涟漪。每当她这样笑起来的时候,总能让人忘记她是个如何英武决断的女人,她低垂着眼,眉梢却还轻微地上挑,像是在逗引着他,可那逗引却又是青涩的,泛着忐忑的苦味。
他在这一刹那感觉到内心在颤抖,像是一座坍塌的楼,残垣底下埋着什么珍贵的东西,他一一都找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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