窦昌怀小声呜咽起来。
窦维摸摸他的头,“我先走了,若有来生,还与你们续父子缘。”
窦昌怀抬起头看他,泪眼模糊。
窦维心中不忍,“出去吧,别让我走得不安。”
窦昌怀忍着心中痛苦,拜别道:“请父亲……上路走好。下辈子,儿还与你续父子缘。”
窦维心中触动,眼眶微微泛起泪光,轻声道:“好,就这么说定了。”
窦昌怀磕了三个响头,咬咬牙,狠心地出去了。
屋里的窦维缓缓拿起桌案上的鸩毒,沉默了许久才自言自语道:“三郎啊,为师对不住你。”
说罢拔开瓶盖,将那鸩毒一饮而尽。
鸩毒入喉,窦维却恍若未知,他平静地整理衣着,保持着属于士子的最后体面。
这最后一堂课,他要让王简记住,这是人间道,不是鬼蜮。
他是一个堂堂正正有血有肉的人,一个由他窦维用毕生心血教导出来的傲骨君子,而不是像他父亲那样,被权欲引诱成为堕进鬼蜮里的恶鬼!
一声轻响,窦维歪倒在桌案上,悄无声息地走了。
外头的窦昌怀听到声响,匆匆推开门,看到自己的父亲歪倒在桌案上,嘴角沁出血丝,衣裳上沾染了血迹。
他缓缓跪了下去,泪眼模糊道:“请父亲大人……走好。”
屋里一片死寂,窦昌怀无声地送自己的父亲离开人间。
那个白发苍苍的老人,用他一生的信仰来捍卫这条人间道。他用自己的性命来给学生上了最后一堂课,一堂名叫正义的课。
当严禹诸仓促赶回这座院子时,里头已经挂起了白。
窦维的遗体被平放在地上,他嘴边的血迹已经被擦洗干净,双目紧闭,走得异常安详,没有一丝痛苦。
唯独衣襟上残留的血迹触目惊心。
窦昌怀披麻戴孝跪坐在旁边,像木头似的不知在想什么。
外头忽然传来声响,严禹诸惊慌失措地冲了进来,见到眼前的一切,不禁愣住了。
窦昌怀缓缓扭头,看到那张悲恸欲绝的脸,黯然道:“严叔……父亲他……去了。”
严禹诸的身子晃了晃,失魂落魄地走到窦维的遗体跟前,跪了下去。
他望着那个相交了四十年的挚友,想伸手去摸他,却又不敢,只颤抖道:“你这老头儿,撂下我一声不吭就走啦。”
窦昌怀落泪道:“严叔……”
严禹诸一字一句道:“我同你父亲结交了四十年,他可夸那小子了。”
窦昌怀沉默。
严禹诸叹了口,起身道:“我没你父亲那么蠢,我得逃命去了。”说罢走了出去。
起初窦昌怀没反应过来,待他意识到什么时,已经来不及了。
突听外头传来“砰”的一声巨响,他失声道:“严叔!”
严禹诸撞得满头鲜血,触柱而亡。
窦昌怀惊慌地跑上前抱起他,他气若游丝道:“告、告诉那……小子,你父、父亲欠他的,我我……还了……”
“严叔!”
严禹诸闭了眼,死在他怀里,窦昌怀再也忍不住失声痛哭。
翌日凌晨,消失了整晚的王简不知从哪里回来了。
他一身脏污,头发乱糟糟的,面色憔悴,眼里布满了血丝,身上有淡淡的酒气。
给他开门的仆人披麻戴孝,朝他行了一礼。
王简愣了愣,随即惊慌失措地冲了进去。
整个院子里挂起了白,后院已经搭建起了简陋的灵堂。
在看到窦昌怀披麻戴孝跪在两具遗体前时,他彻底崩溃了。
窦昌怀平静地望着他,轻声道:“三郎回来了。”
王简疯了似的冲上前,窦维和严禹诸的遗体已经被处理妥当,他们安静地躺在那里,好似睡着了般。
窦昌怀黯然道:“父亲说,他对不住你。”
王简脸上的表情扭曲得可怕,他的喉咙像被人掐住了般,绝望又无助。
看到他茫然又手足无措的样子,窦昌怀心底泛起了心疼,讷讷道:“请三郎节哀。”
王简泪眼模糊,那张年轻的脸庞上沾染了本不属于他的挣扎,喉结滚动,他沙哑道:“昨晚,他们都还好好的。”
窦昌怀沉默。
王简失控地冲上去揪住他的衣襟,愤怒道:“阿兄,昨晚老师都还好好的!”
窦昌怀静静地望着他,字字锥心道:“父亲说,他这一生光明磊落,唯独你王简,是他唯一亏欠的人,他对不住你。”
这话把王简彻底击溃了,温热的泪水滚落到手臂上,窦昌怀仿佛听到了那个年轻人心碎的声音。
那张年轻俊朗的面庞被悲伤浸染,它一点点染上了他的眉眼,他的灵魂。
那双支离破碎的眸子里盛满了挣扎与痛苦,那是忠孝仁义与人间正道的一场苦战。
它们一点点啃噬着这个年轻人的心,让他在理智与情感中挣扎徘徊,不得解脱。
窦昌怀轻轻掰开他的手,淡淡道:“父亲走得很安详,他说你已经长大了,他也没有什么好教你的了,往后的路,遵循本心就好。”
王简哭了。
这是他第一次在他人面前哭,毫无体面尊严。
他泪眼模糊地望着他,嘶哑问道:“阿兄,你教我什么是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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