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又走到桌前,双手用力地撑在桌面,目光灼灼:“我不服。”
孙阁老回视,轻叹一声,痴儿,这样的性子必将撞得满头是血,他问道:“平儿,你如此自大吗?你是否认为内宅妇人都配不上你的智慧?”
杜平倔强得抿着嘴,算是默认。
孙阁老覆上她的手,又问:“平和悠闲的生活有何不好?老夫一直盼着告老还乡,颐养天年,到时你得闲也来陪陪我,不是很好吗?”
杜平听得出老师的真心,她很想顺一顺老人的心,哄哄他也好,别让他为自己担心,可是,想得再多,还是不行。
她眼圈渐渐泛红,清醒地指出:“那是因为你已位及阁老,朝廷堂堂孙中堂,你想实现的都已实现,你没有浪费毕生所学。”
孙阁老沉默,缓缓收回自己的手,看着她。
“母亲曾说过,这是一个属于男人的世间,若想出头,光做得比男儿出色是不够的。”杜平努力不让泪水砸下来,她有她的骄傲,“女子不得科考,女子不得参政,女子不得立户,老师,这公平吗?”
孙阁老轻问:“这天下,公平过吗?”
他负手而立,眺望远方:“有人生而低贱,有人生而高贵,有人贫穷乞讨,有人富贵滔天。有人天生良才却无钱进学,有人天生残疾而无法学武。平儿,人应知足,而不是得陇望蜀,你生在富贵之家,已胜过旁人许多。”
杜平道:“人活一世,应坚持本心。老师,我如今不过少年,不愿现在就过行将就木的生活,我的心是热的,我的血也是热的,我虽然不姓李,可我母亲姓李,我自小开始享受李家的好处,我有责任把天下变得更好。”
孙阁老说不服学生的一腔热血,只能冷冷指出:“这是帝王的责任,是群臣的责任,不是你的。”
杜平笑:“我亦是匹夫。”
孙阁老气得说不出话,只想抽出戒尺再揍她一顿。
杜平问:“老师,我想学和师兄一样的东西,你愿意教吗?”她问得咄咄逼人,“有教无类,这是你说过的。”
孙阁老再次陷入沉默,只看着她,不说话。
杜平笑,只是笑:“你不愿意。”
她把话都说出来了,心里的气也吐出大半,何必争个输赢呢?赢了,也改变不了世间,输了,也不过证明自己的想法格格不入。
她低头笑了笑,笑自己执着,也笑自己天真,于是覆上那只苍老的手,轻轻说:“看,言行合一很难吧,”抬眼看着这张一直令她尊敬的脸,不忍让他年老还郁结于心,终还是微笑,放缓了语气,“不是你的错,是我想不开,对不起啊,别和我计较。”
想哭,可还是忍住了。
杜平咬住唇,贝齿深深陷入殷红的唇瓣,她努力平缓呼吸,故作轻松地笑了笑:“你别太担心,我懂分寸的,就当我异想天开,就当我白日做梦,就当我想傻使劲儿……可是,万一美梦成真了呢?”
她吸吸鼻子,努力想摆出往常的样子,夸张地长吁短叹:“没办法啊,老师你教得太好了,其实我跟你想要的一样,”她张开双手,比了个姿势,“天下大同。只是,我的大同比你,也许比你的再大一点,这样想,是不是会好受一点?”
杜平回过头去,正好迎上老师的目光。
孙阁老眸光闪动,微微动容。
终于看到这样的目光,不是批判,不是责备。杜平绷不住表情,终于忍不住落下泪来,一滴一滴砸到脸上。
她赶紧抬手抹两把,觉得这样太丢脸。擦干了泪,眼睛还是红红的,她展颜一笑,朗声问道:“同样的内容,我说出来是不是比一年前长进不少?”
孙阁老踱步至她身旁,抚上她柔软的发顶,感叹道:“长进了,进步了很多。”
杜平流着眼泪笑:“可是?”
孙阁老被她的接腔给逗笑了,目光歉然:“可是很抱歉,我无法赞同你。”
杜平狼狈地擦眼泪,应道:“我懂,我懂,君子和而不同嘛,你也教过的。”
孙阁老心中微痛,问道:“平儿,还记得你拜入我门下那天吗,你说过,不愿蒙昧而生,蒙昧而亡,可是,人之一生,慧极必伤,蒙昧反而是一种福气。如今,我想再问你,你是否后悔当初启蒙?是否后悔跟我学习?”
这样聪明的学生,最终若是走上歧途,他恐怕会抱憾一生。
“怎么会?”杜平抬起骄傲的小下巴,眼睛红红的,可是目光清亮,“此乃吾之所愿,纵死不悔。”
“好,好。”孙阁老闭上眼,“这就好。”
杜平道:“我不问你hu总督的事了,也不问你想对我母亲做什么,你不愿意和我讲这些,那就不讲吧。有些话不是靠逼出来的,而是等到有一天,我和你站在同样的位置,你不得不和我谈论这些,两厢情愿才有意思,对不对?”
孙阁老又被逗笑了:“野心不小。”这丫头总有这样的本事,在让她不开心的对话中,也可以使人开怀。
她也许自己也没意识到,她天生具备控制气氛节奏的能力。
惜乎女哉!
杜平整理一下情绪,转身道:“那我先回去了。”
孙阁老开口道:“要不……”
话尚未说完,杜平已转回身子,飞快地打断道:“老师,让我回去吧。”她似乎猜到了他要说什么,“让我回去好好哭一场吧,我也是要面子的,在你面前多少得端着点。”咧嘴笑笑,“替我跟师娘说声抱歉,让她白忙一场。”说完,深鞠一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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