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后来闹水灾了,家里没吃的,阿娘每天出去拔草根,刮树皮,有些人开始吃观音土了……我很害怕,天天跟在阿娘身后,那天晚上,阿爹阿娘一直在屋子里没说话,我抱着阿娘的胳膊睡着了,明明告诉自己不可以放手,可醒来以后,爹,娘,和哥哥们都不见了……”
“他们把我丢掉了。”
“我变成孤零零一个人。”
“姐姐,我好怕,我怕一个人,他们嫌我是累赘,我不是累赘,我不要做累赘……”
茯苓紧紧咬住嘴唇,牙齿嵌进唇肉中,可她感觉不到疼痛,只有眼泪不停往下掉,泪水潸然满衣襟,她努力不发出抽泣声,可无论如何努力,声音仍带着颤抖:“别怕,我永远陪着小胜。”
长胜嘴角勾起小小的弧度:“嗯。”
此时,茯苓已带他回到原先的地方,从包裹里掏出最简单的金疮药和干净的白布条,用最快的速度做完简单处理,然后再背起他向凤阳方向前进。
这是今年冬季的第一场雪。
纷纷扬扬,漫天白色。
冰凉的雪花扑打在面颊,融化成水,缓缓流淌而下,看上去仿佛眼泪。背上已经很久没有传来声音,茯苓觉得很冷,从来没有的寒冷,心口都快冻住了。
她害怕地,小心地问了一声:“小胜?”
“嗯,我在。”长胜的声音更轻了,似乎笑了一下,“姐姐,对不起,我没办法娶你了。”
茯苓脚步一滞:“我等你长大。”
“等不到了……我没有以后了……”长胜的声音虚无缥缈,“姐姐,下辈子投胎的话,我想出生在一个大家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到处都没有战争的地方,你说,有没有这样的地方?”
“……会有的,以后会有的。”
“我也觉得,等元老大打赢了,江南就会变成这么好这么好的样子了……”长胜微微笑着,闭上眼的时候,睫毛长长透出美好的弧形,“姐姐,我好喜欢你。”
“我也喜欢你。”泪水流进嘴里,茯苓尝到苦苦的涩味。
长胜没有再说话,他呼吸停止,整个身体从她背上往下滑。
“扑通”一声,他掉到地上。
茯苓无力地坐倒在地面,手脚并用爬过去,慢慢地凑到他面前,探了探他的鼻息,泪水嘀嗒嘀嗒往下掉,她先是轻轻地哭,然后忍不住,放声大哭,仿佛要将内心所有悲伤都倾泻出来。
这个孩子死的时候,嘴角仍挂着微笑。
他相信美好,相信江南会变成没有饥饿没有战乱的桃花源。
他至死没有怨恨她不听劝跑出来,落得自己丧命于此的地步。
他说喜欢她。
茯苓哭得喘不上气,可是她恨自己跑出来,恨自己医术太差,没有办法救活他。他才十一岁,他还这么小,他本来可以拥有光明的未来。
可现在只有一具冰冷的尸体。
孤零零躺在这里。
茯苓拿出帕子,将他脸上擦得干干净净,最后在他额头上轻轻一吻。
“小胜,一路走好。”
她花了半天功夫挖出一个大坑,又找来一块长木头,掏出小刀歪歪斜斜刻上“长胜之墓”四个字,做完一切以后,回头看到积雪已经盖住了他的尸体。
茯苓将他身上的雪拍干净,然后葬入土中,看着泥土一点一点掩住这个男孩的脸,一点一点埋住他的身体。
她永远记得,那一天,她陷入满心绝望,有个小男孩救了她,他满脸都是笑,狡猾又调皮,说:“我叫长胜,很霸气的名字吧?”
再也看不到他笑了。
不过,小胜,姐姐答应你:“我会在这里陪你,每年都来看你。”
帮你看着这里会不会变成人人都能吃饱饭,没有父母丢弃孩子,没有战乱的世外桃源,这样,你又能回到这里投胎了。
“下雪了……”
杜平站在空旷的街道上,伸出手来,洁白的雪花飘落掌心,一眨眼就融化。
街上再没有热闹的集市,每一扇大门都禁闭着,人人惶恐不安,躲避家中,也不知何时可恢复之前的景象。杜平翻身上马,最后回头望一眼总督府,策马离开,直直奔向漕帮。
一到目的地,门外已经围满人,似乎都在等她。有人忙不迭上来问:“郡主,总督大人有何打算?”
杜平沉默一下,决定据实告之:“黄总督决定放弃南城门,退守防线,以运河为分割线,等援军赶到再打回来。”
“混账!”立刻有人唾骂,“湖广援军到底什么时候才到?”
有人跟腔:“那也没办法,凤阳驻军倾巢出动,可不就被敌人钻空子了么,郡主好不容易带回来一船士兵,竟然这么没用,一下子就被田旺给打垮了!”
“朝廷就是被这群人搞坏的,打仗不行,逃跑倒是在行。”
“他妈的,这让我们漕帮怎么做生意?这块码头不等于送给红花教了么!”
杜平冷冷一眼扫去,这些人立刻噤声,低下头不敢对视。
丁堂主按捺不住,率先发问:“还望郡主给句准话,接下来打算怎么做?”
永安郡主虽然没有直接接管漕帮,只派了两个心腹占据帮内要位,甚至漕帮还有一个名义上的小帮主卫翎,可如今大家心里都清楚,真正掌控漕帮的人是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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