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世上大部分人,只有温饱之后才能考虑德行,流民自然有混乱肮脏的地方,但他们也是李家的臣民,他们和凤阳城里其他人一样,应该得到公正的待遇。如果真沦落到流血时让他们牺牲,和平时任他们乞讨,最后的结局……他们会反,他们会乱,然后被官兵围剿,只有死路一条。”茯苓抬头,目光毫不退缩,“太平盛世时,就不会存在红花教,也不会有青寨。”
杜平久久不语。
她低下头轻笑,捂住额头笑好一会儿,然后抬眸认真望着茯苓:“你好像变了。”
茯苓低声:“以前的我,在郡主眼里一定无知又幼稚。”
“嗯,是挺看不起你的。”杜平坦坦荡荡,随后起身走到她身边,一手将她扶起,望着她的眼睛说,“不过,现在就刮目相看。”
茯苓一怔,面颊微红。
“我跟你们一起去,我也去城外看看,现在到底成了什么样子。”
凤阳城外的模样,和杜平想象中相差无几。
上一回她离开时,蒋成偷袭张天就已轰塌数座房屋,废墟遍地,这回看到这块土地,觉得废墟更加厉害了些,踩在地上,仿佛还能闻到隐约血腥味。
她战后得到的消息,也只是知道大致死多少人,和战局过程。
可真正来到这里,仿佛能感受到那一条条人命的消逝。
“尸体都处理完了?”
“嗯,堆在一起全都烧完了,这样干净些,太多死尸容易引起疫情。”
杜平笑了笑,继续往前走。
她边走边看,心中产生越来越多的震撼。
也许因为温饱不愁,这里的百姓并没有愁眉苦脸,住在昏暗潮湿的地道里也没有怨言,大伙儿已经开始筑泥墙和盖屋子。不少正在干活的人看到她,感激零涕地下跪,热泪盈眶,“郡主大恩大德菩萨再世,这恩情这辈子都报不了,咱们这些命都是郡主救的!”
她走到哪里,哪里就跪成一片。
这里的人都知道,从城里源源不断运来的救济都是永安郡主出银两的。
杜平沉默不语,她也有自己的私心。最开始,比起拯救他们,她更多考虑的是利用他们为江南筑成一道档在最前面的防线。
停在僻静处,她的目光从远处百姓身上收回,神色复杂地问:“故意告诉他们的?”
元青笑道:“郡主说过,做好事就该留下名号。”
杜平轻笑,还是一动不动看着茯苓。
“他们的确对郡主心存感激,那些都是发自肺腑,”顿了顿,茯苓又道,“是的,我提前告诉她们郡主会来,又带来了许多吃的穿的,我以为……你会喜欢这样的场面,看到这些,你会更加愿意帮助我们。”
杜平又笑了:“挺有意思的小心机。”
茯苓涨红脸,在她的认知里,以前那些当官的都喜欢百姓民众敬仰崇拜他们,跪在地上不停磕头,就想着永安郡主应该也不会幸免。
她咬唇,担心自己搞砸了,低声道:“你不喜欢,下次就不这样了。”
杜平又望向那边望去,她仿佛在看着百姓们,又仿佛在望向更遥远的地方,喃喃自语:“看到这样,感觉身上的担子更重了。”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做好。
不知道自己能不能给他们砌一条太平之路。
江南的冬季潮湿而寒冷,冷风夹杂着细微的雪粒子,刮在脸上带来刺骨的冰冷,以及隐隐的疼痛。
他们站在一片松树旁。
青松傲立如初,寒暑不移,岁月亦不败,白皑皑的雪堆仍停驻叶片之上,白绿相间,美不胜收。
杜平没有说话,元青也安静站在一旁,随着她的视线望向远方。
“郡主,”茯苓最先打破安宁,“我想再带你去一个地方。”
她跨一步走到她面前,神色中带着恳求:“要走好一段路,可以吗?”
杜平笑道:“只管带路。”
茯苓走在最前面,那地方连元青也没去过,他从闽地攻打回来后就一直留在凤阳,并没空闲去那里祭拜。自她将长胜埋葬土中之后,她还和其他妇孺将死去的民兵中能辨认出的尸体也埋葬在此。
这是一片坟墓。
小土堆一个挨着一个,连绵不绝,上面新堆着白雪皑皑,仿佛能净化这一片淋漓鲜血和腐朽尸骨。
一块一块的墓碑都是最简陋的木板,单薄而陈旧,全是从废墟中捡出来的。
每一块墓碑上都刻着名字,歪歪斜斜,字迹很难看。
茯苓独自上前,蹲在某一块墓碑前,小心翼翼掸去上面的雪堆,面露微笑,长胜,我来看你了。
她轻声道:“我们一共只找到七十八具尸体,都埋在这里了。”
元青睁大眼睛,震撼地站在原地,热泪盈眶。
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茯苓又道:“不忍心将他们的尸体烧成灰,总得给他们死后找个能住的地方。郡主,这里能变成他们第二个家乡吗?我不想我们每次建起的屋子都变成废墟,这太残忍了。”
杜平垂眸望去。
这块墓碑上刻着四个字,长胜之墓。
她开口问:“这个人叫长胜?是你的朋友?”
茯苓点头:“他是个男孩子,才十一岁,长得黑黑瘦瘦的,脑子很聪明。如果他有念书的机会,一定能考个秀才,他喜欢吃肉,每次他拿到自己的那份总会偷偷摸摸分我一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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