弥英和他对视片刻,败下阵来。
这是块软硬不吃的榆木疙瘩,认定了九头牛都拉不回来。郡主真是给他出了一个大大难题,逼得这小徒弟来当面质问。
小徒弟虽是又傻又倔,却不蠢,骗肯定骗不过去。
弥英只得挑选一些实话跟他说了。
果然,如他所料,这个眼里揉不得沙子的傻子决定还俗离开灵佛寺。
弥英道:“元青,你得明白,这世上没有桃花源,离开这里,换一个地方,你依旧得面对同样的事情,天下熙熙皆为利来,天下攘攘皆为利往,即便你看不惯一些事情,该做的不是逃避,而是握有实力后改变这一切。”
元青摇头:“师傅,我有自知之明,我没有这样的实力,留在这里只会同流合污。”
弥英眼皮子一跳,连“同流合污”这词都迸出来,这孩子心里是真的排斥。
元青自嘲一笑:“我有几斤几两重我知道,什么事做得到什么事做不到我也知道,一颗棋子改变不了执棋人的想法,可是,至少让我自己决定去走什么路。”他眼眶微红,动容开口,“师傅,留在这里,也许会有泼天富贵,也许会有灭顶之灾,可这些都不值一提。”
他忽然停下声音,抬手捏住胸口心脏处,衣服被拽成一团。
元青抬起头,瞳孔如一潭黑水翻滚搅动,疼痛和不舍混杂在一起,复杂得不像他这年龄该有的表情。
他一字一顿:“这里装不下我这颗心,留在这里,我过不了自己这关。”
他愿意成为权贵手中的利刃,斩向异族以保国泰民安。
可他不愿成为权贵手中的屠刀,刺向无辜只为铲除异己。
弥英叹气,最后劝道:“公主是什么样的人你不明白吗?她不会让你做哪些肮脏事的,她一直看好你栽培你,元青,人要懂得知恩图报。”
元青毫不犹豫:“若公主需要我这条命,随时可拿走。”
弥英气笑了:“命可以拿走,但人不能留下?”
元青沉默地回视,顿了顿,他开口问:“师傅,我有幸被您收留,我在这里长大,灵佛寺就是我的家,我本以为会在这里一辈子,我也想在这里呆一辈子,可是……”他迟疑半晌,艰难开口,望过来的眼神却还带着一丝希冀,希望自己想错了,“如果殿下命您带人围攻那些并无过错却偏偏挡了公主道路的人,您会照做吗?”
弥英淡淡一句:“没有殿下,就没有我,也没有灵佛寺的今日。”
元青嘴角泛出苦笑,又磕一头:“请允许弟子离开。”
弥英看着小弟子的后脑勺,一动不动。强扭的瓜不甜,罚也罚过了,打也打过了,他甚至连师徒情深的戏码也演了,都没用,忍不住仰天长叹,“你走吧。”
元青抬起头来,额头已经磕出血来,可他浑然不觉,两只眼睛泛着血丝,似乎有水光一闪而过:“师傅,徒儿不孝,将来您若任何事需要徒儿效劳,万死不辞。”
弥英道:“起来吧,跟师兄弟们去道个别,若是愿意,跟郡主也去道别一声,她一直担心你。”
元青正站起的身形一顿,表情复杂难言。
弥英瞅一眼:“不想去?”笑了笑,若是郡主知道因她说的话而促使元青离开,不知道会是怎样一副反应。“还是去一趟吧,她都快嫁人了,等嫁入冯家深锁后宅,你以后想见都见不到了。”
元青彻底僵住,一双眼睛充满震惊,无意识地重复:“嫁人了?”
弟子的反应让他意外,弥英看他一眼。
元青似乎云里雾里,喃喃问道:“您刚才是说郡主?”
弥英的目光在他脸上多停驻了会儿,似是看出什么,玩味道:“永安郡主已和冯家么孙冯瑛之定亲,皇上都赐天作之合,这桩亲事铁板钉钉,你这是高兴还是不高兴?”
元青怔愣许久,望过来的视线带着迷茫,似乎连他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
“呵呵,”弥英扶额低笑,这事儿他真没看出来,主要这傻徒弟自己都想不明白,少年不识情滋味,可怜心动不自知。
他问道:“你喜欢郡主?”
元青瞪大眼,连连后退两步,被这句话给吓到了。
他脚下一个踉跄,一双呆住的眼睛溢出惊恐。
站都没站稳,他就急着摆手摇头:“不是不是,我和郡主是朋友,不是,我没这个意思,我只是吓一跳。”
弥英笑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有什么好吓一跳?”
元青抿唇不语,眼睛里盈满被搅碎的光,然后一点一点暗下去。沉默许久,他的睫毛轻轻一动:“冯瑛之是良配吗?”
弥英似笑非笑:“京城排的上号的公子爷,温和聪颖,与郡主是打小就有的交情,据说是郡主自己挑的。”
元青一动不动站着。
原来是她自己的挑的,那肯定不会错。
阳光从门外射入,将他的影子歪歪斜斜投在地面,明暗交错成一张网将人牢牢罩住。
这一刻时间无限蔓延,仿佛有一世这么长。
他缓缓抬眸,开口道:“我替她高兴。”
弥英还在打量弟子神色,可惜徒弟年纪虽小但控制能力已至臻化,表情已恢复寻常模样。
元青深深一鞠躬,声音沙哑:“师傅,徒儿告退。”
他踏着步子走回自己屋子,每一脚都像踩到棉花上,无处可着力。连自己也不知道心里在想什么,等他回过神,已不知在凳子上坐了多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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