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平望着她,目光中有异样情绪闪烁。时至今日,她想起这些依旧动容:“只要有机会,他们就可以活成另一副样子。阿妍,你心中的桃花源是什么样子?”
萧意妍怔怔望着她,喃喃念出靖节先生的文:“土地平旷,屋舍俨然,有良田美竹桑竹之属。阡陌交通,鸡犬相闻。其中往来种作,男女衣着,悉如外人,黄发垂髻,并怡然自乐……”
可惜,此皆假象,世上并无桃花源。
以往在京城时,永安郡主对外人的笑多有骄傲,可此时此刻,她也笑了,笑起来依旧骄傲,却不同于以往。
曾经骄傲的笑,更趋于傲慢而讥诮。
如今,她笑得引以为豪。
杜平勾唇:“我在江南找到了我想要的桃花源,他们在劫后重生的土地上茁壮生长,见同胞有难,无数人愿意伸手相助,不离不弃。见外敌来侵,他们愿意站起来反抗。他们自力更生,他们衣食无忧,有人想科考,有人愿从军。他们不是盲目麻痹地活着,他们有所思有所想……”
最初分明只是无心之举,将流民迁至城外是无奈,可后来她发现,在那片自由的土地上,没有制度没有权贵。
那是一张白纸,她在白纸上涂上色彩,然后,那块土地活得比内城更加生机勃勃。
当百姓带着家中余粮给前线送去;
当他们为萍水相逢的战死者建起一座座墓碑;
当一个叫长胜的普通小孩宁死也不肯暴露地道中躲藏的众人;
……
太多了,实在是太多,凡此种种,多到数不清。
遇到之前她不知道,遇到以后便清楚了。
杜平明白,那就是她想要的桃花源。
听着她的描述,帐中其余两人久久不能言语。沉默间,萧意妍突然弯身捂住嘴,一阵恶心泛上咽喉,她不住干呕。
杜平急忙上前:“怎么了?”
萧意妍虚弱道:“最近食欲不振头晕乏力,常常会恶心,我想着是小病,也就没唤大夫来看。”
杜平:“多久了?”
萧意妍:“也就两三天,跟刚来时水土不服有些像,过些日子就该好了。”
杜平蹙眉:“还是看一看妥当。”
萧意妍无奈一笑,正想顺从姐姐的意思将大夫唤来,只听杜厉在旁闲闲开口:“是不是怀上了?”
帐内两个没做过母亲的女人呆呆望来。
杜厉淡定开口:“轻容刚怀上的时候,就是这反应。”
杜平一阵欣喜:“快,快叫大夫来看看。”
不多时,跟随祥宁公主一起陪嫁来的中原大夫过来把脉,给出确诊:“恭喜可敦,贺喜可敦,这是喜脉,您有身孕了。”
杜平立即大方地打赏。她回头看,只见阿妍低头看着肚子,一双柔荑隔着衣服温柔抚摸,兀自出神,脸上无喜亦无悲。
杜平轻问:“不高兴?”
萧意妍缓缓抬头,眼中有些茫然:“我也不知道……我要做母亲了?”
杜平蹲下,双手放在她膝盖上:“我知道,为一个不喜欢的老头子生孩子,并不值得高兴。你正值碧玉年华,而老头儿却已半只脚踩进棺材,他配不上你,可是换个方向想,你不是为他生……”
“我是为自己生,”萧意妍眼中的茫然已经消失,双目有神,“为我的将来生。”
杜平:“当然,即便没这个孩子,我们也可以想办法过继一个宗族里的小孩,但有了这个孩子会更名正言顺。只要孩子出生,哈尔巴拉也没了存在的必要,只要有兵有继承人,我和父亲就能将你拱上大可敦的位置。”顿了顿,她嘴角露出一丝笑,“你还记得自己出嫁前说过的话吗?”
萧意妍记得,每个字都记得:“我儿子会是下一任可汗。”
杜平与她两眼对视,会心一笑。
萧意妍心情放松下来,也有了打趣的兴致:“说起来,姐夫这次没随你一起来?”顿了顿,她想起冯首辅已逝,便问道,“你怎么到西北来了?我记得冯家的老宅在南边。”
杜平霎时间陷入沉默。
杜厉冷哼一声。
萧意妍顿时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料想京城必定变故重大,遂不敢再猜下去。
杜平神色未变,淡淡道:“我已跟瑛之和离。”
萧意妍震惊:“什么时候的事?”
杜平:“我离开京城的时候。”
萧意妍实在想不通:“为什么?”他们的感情那么好。她记得姐姐大闹萧府时,姐夫对这等僭越之事都能含笑纵容,这世间还有什么能令他们分开?
杜平沉默以对。
她不想说出真相。
她毕竟有私心,只愿将母亲做过的事永埋心底。
她希望母亲能名声清白地离开人世。平阳公主生来是宠冠宫中的大公主,那她走的时候,也该带着一身荣耀功成身退。
她体恤百姓,天下遇灾必定伸以援手;她孝敬父亲,先帝病重时不顾辛劳伺疾;她心怀悲悯,给中原苦苦挣扎的百姓带来佛主的希望;她师从大儒,以才名闻天下,无数学子心生倾慕;她慷慨大方,常常帮寒门学子渡过难关而不求回报。
世间留下她做的好事,就够了。
既然连先帝都将罪名放到冯佑身上,杜平当然不会拆穿。她平静道:“我不是仅靠感情就能过下去的人,瑛之也是。我们这样的出身不能不考虑局势,局势变了,我们也就散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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