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则缓缓开口道:“当年先帝和冯首辅决定重筑西北防线,他们挑了我和老梁过来,不单单是看中我们的能力,”顿了顿,“还考虑了我们的家世。”
梁副总兵垂下眼眸,这点……他其实也明白。
徐则:“刚开始西北军是什么情况?上层军官吃空饷,无所作为,硬生生把边境线往后拖了两座县城。跟匈族的战争几乎都是靠下层士兵的性命去填,每年都要征兵,不断补充人员……那时候我刚来,我跟自己说,徐则,你要改变这一切,剿灭匈族,安定百姓。”
“先帝为什么不选胡高阳?他那时候名声比我更大,他家世好又有才干,分明他更能震住这里的官员和望族。”徐则望着他们,“可正是因为他家世好,先帝没选他。”
“我当年提拔人的时候,专门挑了你们几个,赤脚的不怕穿鞋的,你们有抱负有信念,你们可以帮我把那些不做实事的军官都打压下去,只有这样,才能造就百炼成钢的徐家军。而不是放任一部分人享乐,而让另一部分人拼命。”
徐则长长吐出一口气:“可如今,你们功成身就,你们娶了名门望族的妻子,却变得缩手缩脚。”
顾参将无言以对:“将军……”
徐则摆摆手,阻止道:“大家都有各自的难处,我知道,我也不是不通人情,就像郡主先前所说,若是意见不一,咱们可以投票表决,把其他人也叫上。”他苦笑,“就不知郡主肯不肯,她既没借用徐家军的势力,如今胜券在握,未必肯让煮熟的鸭子飞了。”
“不用。”梁副总兵开口。
徐则朝他望去。
“我们应以徐家军为重。”梁副总兵回视,“就按将军说的做,交出土地,然后让他们分家。已经手下留情,给他们留了养老钱,够了。”
徐则:“……如今西北的百姓仇视他们。”
梁副总兵眼睛一瞬不瞬,又恢复成平日铁面无私的模样。他板着脸道:“那就让他们离开西北,想留就留,想走就走。”
徐则定定望着他,许久,他眼眶泛红,掩饰般地抬头望屋顶,百感交集地笑了一声,哑声道:“好。”
三日后,西北三大望族交出所有土地,并将他们剩下的那些店铺悉数卖出,永安郡主大方地给了个好价钱。
他们离开西北的那日,是个艳阳天。
县城中间燃烧着一个巨大篝火,周围全是看热闹的百姓和士兵们。
杜平站在台阶上,她手里拿着厚厚一叠卖身契,她把名字一张一张念过去:“张大方。”她抬手扔进篝火中,然后念下一个,“黄翠花。”念完,又扔进篝火。
“赵红妞。”扔进火中。
“夏有才。”扔进火中。
……
杜平从早上念到晚上,声音变得沙哑,她仍坚持一个一个名字念过去,然后一张一张卖身契丢进火中,让所有人目睹它们烧成灰烬,看着黑色灰烬在半空中纷纷扬扬,飘到众人头顶上空。
一开始,有人大声叫好,渐渐的,下面一阵沉默,然后有人轻声在哭,之后哭声越来越大,连成一片。
从头到尾,没有一个人提前离开。
杜平扔进去最后一张,念完最后一个名字:“杨大光。”
她抬起头,望向眼前摩肩接踵的众人。
这么多人,男女老幼,有挑着担子的货郎,有扎着羊角辫的稚童,有拿着菜刀的屠夫,有之乎者也的读书人,甚至还有手持彩扇的青楼女子。
他们都没有说话,死一般的寂静。
杜平清了清嗓子,她尝到喉间的血腥味,大声道:“从今日起,西北废除奴隶制,只可雇佣,不可贩人,违此令者,斩。”
她的声音,能听出破嗓沙哑后的碎裂,却带有一往无前的穿透力,贯穿每个人的耳朵。
这是世上最动听的声音。
有人振臂高喊:“好!”然后情绪迅速传递,一个接一个大声呐喊,不多时,全场欢呼雀跃,一时间比过年还要热闹。
天色已黑,火光依旧冲天,照亮一切。
杜平踏下台阶,她走到徐家军几位将领面前,眼底浸染着强烈得可焚近一切的情绪在燃烧,她哑声开口,一揖到底:“谢谢。”
“不用。”徐则扶起她,“这不是你一个人的西北,不需要你道谢。”
杜平眸光闪动:“好。”
这天,杜平幕天席地在这里坐了很久,她留到只剩最后一个。她看着百姓们渐渐散去,看着官员一个个离开。
她仍旧坐在那里,看着篝火燃尽。
元青站在她身后陪伴,缓缓走来,在她身旁坐下。
漫天繁星汇成一条悠悠星河。
杜平注视前方篝火,轻声:“师兄,我好高兴。”
元青递出一袋水囊,里面泡着清咽润喉的中草药,放在她手上。
自那天把话说出来后,他不再掩饰,侧着身子凝视她喝水的模样,轻声道:“我也高兴。”
从这日开始,西北这块远离朝廷的偏远土地,开始焕发不一样的色彩。众人有着共同利益,所有政策自上而下推行顺利,年复一年,愈加强盛。
同样远离朝廷的,还有另一块土地。
南越王府,王妃寝屋门外跪着两名年轻美貌的女子,规规矩矩低头不语。
屋内,王妃娇嫩的面颊上布满泪水,指着面前的男人:“我乃当朝庆都公主,没听过哪位驸马能纳妾的,张天,你欺人太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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