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维熙静静地想,也许是从永安点破母亲之死的蹊跷开始,他注意到以前从未发现过的父亲另一面。
父亲聪慧能干,却也趋炎附势。
在父亲眼里,这世上最重要的便是自己。家族名誉往后靠,连天下太平也能置之不理。
“呵。”王维熙忽地笑起来,心底五味陈杂,眼里流露出复杂情绪。他一字一顿道:“父亲,你错了。”
说罢,他抬手狠狠自扇一巴掌,他打自己的力道比刚才王利更甚。顷刻间,嘴角渗出血来。
众人皆呆住。
王利欲拦住,已经来不及,手就僵在半空中。
王维熙:“你是父,我是子,即便你错大过天,我也不能对父亲无礼,不过,我可以代你受过。父亲,你如今行事是在助纣为孽,永安郡主也许本意是好,可是,她欲在天下再起纷争,肯定是错的。”
说罢,王维熙抬脚往前走去。
杜平站在原地不动,看他越走越近,目光也随之转冷,开口道:“停下,给我回去。”
王维熙充耳不闻,继续往前走。忽然,他脚步加快,几乎是小跑冲向前方,飞快从袖中掏出一把匕首,对着永安就刺过去。
不断有人惊呼,可阻止不及。
王利脸色瞬间惨白。
杜平一开始就盯住他的动作,自不会漏过这柄匕首。她面不改色,抬腿踢向对方手腕,匕首立时脱离手中,在半空中旋转几圈,最后“锵”的一声摔在地上。
王维熙另一只手握住被踢的手腕,一瞬不瞬凝视她。
杜平淡淡道:“你忘了?从小到大,你从没打赢过我。”
“记得。”王维熙无力一笑,眸中也带着笑意,“我还记得,论辩我也没赢过你。”
杜平深深看他一眼:“此事作罢既往不咎,你回去,别再犯傻。”说完,她转身就往府中走去。刚跨进门槛,只闻背后传来一道声音——
“我说不过你,不代表我认同你。永安,你错了。”
话音刚落,只闻巨大一声“咚”响,连地面都微微一颤。
杜平停下脚步。
紧接着,传来王利悲伧喊叫之声:“维熙!”
杜平心中若有所感,转身望过去,只见地上一滩鲜血赤目惊心,顺着台阶的缝隙将白玉石染成一片红。王维熙双眼紧闭,脑门上破了一个大洞,刚才还能说话能走路的一个人,此时已奄奄一息。
王维熙脸孔上鲜血满面,正好映入她的眼帘。
动静太大,守在公主府内外的侍卫一时间都赶过来,将此处的人都团团围住。元青也赶至,他将情形一眼收入眼底,走到郡主身旁,轻声问:“没事吧?”
杜平嘴唇动了动,声音更轻:“没事。”
说话时,她目光仍望着地上那人。她知道,救不回来了。
王利踉跄脚步上前,扑到儿子身上,痛哭着抱起他的脑袋,哽咽道:“爹带你去看大夫,撑住,别睡着,千万别睡着。”
王维熙凝视父亲,目光已涣散,撑着最后一口气:“你们……有你们的道,我也有……我的……”
最后那个“道”字,终是来不及说出口。
他死了。
王利泪流满面,他万分悲痛下还是注意到了头顶视线。王利闭了闭眼,朝永安郡主跪下,磕头请罪道:“我儿对您不敬,可他已用性命相抵,还望郡主饶恕。”
一句话,便将王维熙因反对而自尽的行为,修饰成谢罪自尽。
杜平没有反驳,只一句:“好。”
“谢郡主宽宏大量。”王利磕完头,便吃力地将儿子尸体负于背上。
这一瞬间,平日里昂首挺胸走路的王阁老仿佛被压垮了,他的腰躯佝偻弯折,连带神情都枯朽苍老。他一步一步往自家马车走去,走路时侧过头,对搁在肩膀上的脑袋开口:“别怕,爹带你回家。”
淌过皱纹的泪水已干涸,他没有再哭,可神色比哭时更绝望。
他的声音很温和,是多年不曾有的温和,可惜,他说话的对象再也听不到了。
围观人群看得呆住,自动自发让开一条通道。
这可不是小事!
京城人都知道,王阁老子嗣不旺,王公子是他仅存的一根独苗苗。
杜平一动不能动,盯住这位失去独子的父亲背影,她听见自己的声音回荡在雨中:“刚才我背对着他,所以没看到,你就站在他身后,为什么不阻止?”
王利停住脚步,顿了顿,回头道:“来不及了……”
这句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自尽来不及,也许是指阻止儿子走上这条路来不及。
无论他心中如何作想,此刻,王利眼中的疼痛切切实实,让人不忍继续追问。
杜平面无表情盯住他,强行压下心头涌起的怀疑和愤慨。她一遍又一遍告诉自己,不行,王利是支持她的人,不能对他出手,以如今的形势,她不适合也不能对他们父子间的事指手画脚,只有弊没有利。
理智告诉她不可以。
情感上,她眼前不断回放幼时和小二子同窗读书的画面。
杜平视线落到王利肩上的那张脸,然后缓缓上移,望进王利眸底。
王利亦回视她,双眸黑沉沉。
雨水滴落在杜平眼角,顺着面庞缓缓下流,看上去与眼泪无异。许久,她终开口道:“节哀顺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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