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缎云见避不过,只好轻笑点头,“那年大少爷出生,请花绸她爹给取的奚桓,掇菁撷华,高出云表,曰桓。”
两个人你来我往间,讲的都是些范宝珠进门前发生的故事。她冷坐一旁,另提起,“说是掇菁撷华高出云表,可都五岁了,连个字也不认得,再不肯踏实一刻坐在案上听先生讲学的。”
原来范宝珠过门这几年,还不曾生下个一儿半女,因此说到孩子,笑容有些恹恹。
花绸插不上嘴,沉默不语地坐着,恍见她娘递来眼色,便忙把案上摆的一个包袱皮捧上去,“听见府上有两位少爷,我做了几双靴子带来,嫂嫂们别嫌。”
将包袱皮揭开,里头有正好有几双软缎靴,一双月魄的捧给冯照妆的小儿。另取出一双灵俏活泼的虎头鞋,大红的缎子,黑线绣着滴溜溜的眼,一瞧就是婴孩儿穿的,给了范宝珠。
她笑颜温婉,嗓音甜滑,只是带着怯,“这双是做给未来的三少爷穿的,我手艺不好,嫂嫂要是不喜欢,扔了就是。”
恰好范宝珠边上一仆妇凑了来,接过鞋去,眉梢含喜,“这正好,老人们讲,有一双鞋,必有一双脚。姑娘做这双鞋,必定就有个三少爷来配它。小姐,这是天缘凑巧的好事情,快收着!”
范宝珠这才精气神随腰端起,有几分亲热地抓着花绸的手轻拍,“好妹妹,多谢你费心。”
包袱皮里只剩得一双黑缎短靴,靴口用金线走了一圈祥云,蜿蜒的纹路勾勾缠缠,错综复杂。
仿佛是奚桓脚下的路,在他焦急的心里好像永远没有终点,跑得他一颗心险些蹦到嗓子眼儿。
好容易跑进院里,喝了满腹西风,却不急着进门,先走到右边廊下,朝丫头打听,“家里是不是来客了?是不是一个穿茶色长衫、玉白素面裙的姐姐?”
莺燕里转过来一位妙女,伸手将他肉乎乎的脸掐一把,“咱们大少爷真是神了,怪道早年算命的先生讲少爷是人中龙凤。”
他偏着脸,将她两个指节从脸上甩下去,眉宇里攒着股厌嫌,“你只说是不是?”
“是是是,在姨娘屋里说话儿呢。”
奚桓听见,刚刚缓下去的心又蹦起来,跄济到正屋那片金线绣八宝莲花的门帘子前,他顿了步,拂整衣袍,不高的身板硬生生挺拔成一棵松。
后来追忆起来,奚桓自己也觉得好笑,似乎每次见到花绸,他都恨不得能一夜长高、长大,坚壮得能为她撑起一片天。
第2章 . 凤来朝(二) 他在心里静悄悄地原谅她……
轻蝉声声,聒噪出闹喧喧的下晌。太阳渐西,春燕在廊,风带着蜜香卷入厅堂,调皮地掀动女人们十光锦色的裙扉。
比风更调皮的,是奚桓乔做出的大人模样。他反剪着胳膊,端正地走到榻下作揖,“儿子不孝,叫二婶与姨娘操劳这几年。”
一阵突兀的安静袭来,将每个人的脑子都搅得稀里糊涂。不知是谁先憋不住,陡地“噗嗤”笑出声。
原来是奶母子余妈妈,在屏风前头笑得直拍膝,“我的宝少爷,您是到哪里学的这一腔话儿?兀突突的,您同姨娘婶婶说这个做什么?”
旋即,满室里笑得前仰后合,连一向疏远的范宝珠也遮着扇面笑不住,“桓儿,哪个丫头教你的,把她提出来,我非打她!”
冯照妆伏在炕几上,肩头笑得直发颤,歪过脸睇住他小小的身板,“桓儿,你是要去考状元呀还是要出远门呀?到我们跟前这一通孝顺,说的什么话儿?”
一片嘻嘻莺声将奚桓的小脸嘲得通红,这话是他打他祠堂里听来的,他父亲奚甯,站在满门祖宗牌位前捻香嘀咕了这么一句。
他原想学出来,装点出几分沉稳模样,万想不到反遭这一番嘲逗。
一把小小的骨头踞蹐仓惶地立在榻下,鹘突间,他偷偷回首,见花绸躲在一条帕子后头,浑身颤颤巍巍地,也是在笑!
他像被人戳破一个精心装点的谎言,猝然恼羞成怒,随手在榻上抄起一只冰纹白釉盅,狠狠砸在地上,“有什么可笑的?!”
“砰”一声,屋里噤了声,范宝珠瞧他生了气,有些讪,忙把笑敛了,端起柳腰,口里噞喁嘀咕,“怎么在客人面前发脾气?瞧把你姑妈吓得一跳。”
奚桓抬起寒噤噤的一张脸睨她一眼,小小的个头,却拔出千丈高的气焰。
范宝珠避开眼,腮上白白的,空浮着一层胭脂,嗓音坠下去,倒有些怕他似的将声音一再放低,“表姑妈给你带了礼,你倒甩脸子给人看。”
后头一排槛窗大敞,奚桓旋身,瞧见柔软的阳光抛进来,将花绸的侧颜镶滚了一条柔软金边,照亮她腮上细细嫩嫩的绒毛。
她在他心里,成了颗粉嫩的半熟蜜桃,一口咬下去,满嘴里甜甜的汁水。于是他嘴馋地吞咽两口唾沫,走到奚缎云跟前作揖,“侄儿奚桓,恭请姑母康安。”
“错了。”榻上传来冯照妆嘻嘻的一把轻嗓,也有些怕他,要笑不敢笑,“这是你姑奶奶,那位大姐姐才是你姑妈。方才你二弟来见过,他也叫错,你也叫错。”
“姑妈”二字像一记闷棍儿,兜头朝奚桓敲来。他晕头转向地,倏而觉得那颗甜甜软软的水蜜桃悬在了枝梢,猛然拔地高挑,离他八丈远。
他失去了一个漂亮的玩伴,此时此节,他的失落只能这般注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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