越潜的脚步仍是稳健,他长得瘦,但体力比常人好,韧性足。
越潜走进草屋,往火塘旁一坐,舀水猛喝,他听到常父在身后说:“我发了点麦芽做糖,你尝尝。”
麦芽糖。
对他们这些奴人而言,是难得一见的美味。
常父递来一只粗陶碗,麦芽糖只有碗底薄薄一层,光是看着它,就生出口泽。
伸出手指往碗中一沾,含进口中,甜味四溢,回味无穷。
这种与苦难生活对立的甜,甚至令人感到脆弱,越潜只尝一口,把碗推给常父,说:“你吃。”
自从四年前苑囿换了一名新虞官,奴人被允许在水畔种植稻麦麻豆,只是耕作面积仍旧不大,而且收获时,总会受到守囿士兵的剥削。
今年,常父和越潜种植的是麦子,长势极好,绿油油一片。
常父慢慢品尝,即便吃得很慢,那点甜味还是没能持续多久,很快消失在舌尖,意犹未尽。
未几,他搁下碗,看向在火塘边大口嚼蒸菜,喝鱼汤的越潜,说道:“又该是夏猎的时候了,这一年一年,过得真快。”
曾经身边这个小子只有十岁,现在都十七岁了,虽说长得瘦但个头高,完全是副成人的模样。
七年前,两人一同被俘,常父还以为越潜没遭过罪,年纪又小,恐怕活不长久。
没想到,这小子命真硬。
常父捶捶自己因劳累过度,留下顽疾的老腰,也顾不上为自己的衰老感伤,反而在想自己一把老骨头埋这里不可惜,这小子人生才开始,委实是可惜了。
一大盘蒸菜很快被越潜吃去大半,他放下竹箸,拿起碗,给自己添碗鱼汤,食物都不是什么好食物,吃糠噎菜的生活,也早已习惯。
越潜眼皮也没抬,说道:“是该过来了,我去把竹笼收收。”
每当融国的王公贵族到苑囿打猎,士兵对苑囿的巡逻会加强,在打猎季节到来前,越潜需要将竹笼回收。
借着夜色,越潜进入林中,他回收三只竹笼,竹笼空荡,也不是每次都能带回食物。
越潜把竹笼藏进屋后的柴草堆里,心中并不发愁,他水性极佳,和常父的食物要是不足,他会在夜间偷偷下河捞鱼。
鱼就在家门口,不捞白不捞。
他始终不是个守规矩,惧怕鞭子拳头的奴隶。
越潜爬上床躺着,抱住双臂,准备入眠,常父卧在草屋的角落里已经睡去,打着鼾声。
夏日的夜晚炎热,门窗大开,林中的鸟叫蛙叫声不绝,越潜难以入眠,在脑中回想他划动木桨,前往寅都码头送鱼,沿途一路的见闻。
“啾唧!”
一只鸟儿落在窗上,快活地叫唤,山林中食物充足,有大量的野果、昆虫,它填饱了肚皮,心情想来是快活的。
“啾唧!啾啾!”
鸟儿婉转地唱歌,它不想离去,觉得自己找到的地方很舒适。
越潜睁开眼睛,朝窗户望去,看到一只黄色圆滚的鸟儿,在月光下啼叫、起舞,十分活泼。
还记得几年前,曾经有一只头顶五彩羽冠的胖鸟,每每在夜里拜访他。
那似乎是只凤鸟,融国人的神鸟。
后来那只鸟儿再也没有回来过,后来,越潜再也不曾见过类似的鸟儿。
越潜在鸟叫声中进入梦乡,他化作一条金瞳的青蛇,青蛇的体型比五年前大上许多,已经是条大蛇。
青蛇盘绕在梧桐树上,梧桐树的枝头开满白花,皑皑月光洒在河畔,青蛇的鳞片色泽流动,背部的鬣鬃随风轻轻抖动。
晨曦照在浍水上,越潜像条鱼般扎入水中,许久他浮出头,朝渔船举起一只手臂,手臂上牵着渔网,他挥动一只手臂,朝船上的常父和樊鱼喊道:“把船划过来!”
小渔船很快靠过来,越潜爬上船,人光着身子,只在腰间围条蔽膝。酷热的夏日里,捕鱼的奴人大多不穿衣服。
越潜站在船头拉拽渔网,渔网很沉,常父与樊鱼一起过来帮忙,把渔网整个拽上船,渔网被倾倒在船舱上,无数条活鱼在船舱里蹦跃。
奴人干活时不能交谈,河岸监工的两名士兵倒是说得不停,聊着今年的夏猎。其中一名士兵被虞官安排去囿南猎场,显得很兴奋,若是伺候得当,国君慷慨,会有赏赐。
两名士兵一路闲聊,直到奴人的船只纷纷靠岸,他们才停止交谈,与其他士兵一起,指挥奴人将收获的鲜鱼装入竹筐。
这两名士兵素来粗野,嫌弃奴人干活不够利索,嘴里骂骂咧咧。
年轻的士兵唾道:“老的老,病的病,一个个不中用。”
确实,这些奴人大部分看着都不大健康。
可明明当初送来的都是青壮(除去一个孩子),又病又弱,还不是为奴饱受摧残所致。
较年长的士兵道:“我听说过些天会运来一批云越人,数量还不少。”
越潜一直在劳作,手中没停过,不过他始终在偷听这两名士兵交谈。
“怎么突然要来这么多人?”年轻的士兵感到吃惊,他倒是清楚,将越人运往融国苑囿很有些距离,很费周折。
年长士兵压低声:“孟阳城的云越人造反,前些时日国君才派桓司马前去平乱,肯定是抓了不少俘虏。”
声音太低,年轻士兵费力听才听清楚,说道:“干么神神秘秘,又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不就是造反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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