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绍自是欣慰万分,叮嘱他奋发向上,光耀门楣,好生照顾母亲云云。
论及崔夫人,在场之人眸光均有极隐约的暗淡,转瞬即逝。
猜出宋思锐与林家有要事商谈,崔慎之只汇报近况,道了恭贺与祝愿之词,便自请离去。
···
当厅内仅剩林家一家四口和宋思锐时,林昀熹示意老嬷嬷、易檀和笙茹把孩子抱回后院小歇,并借风大为由,亲手掩上门窗。
陈设古朴的偏厅一下子静谧无声,灯火轻微晃动。
林绍迟迟没和女儿多说话,实则一直在暗中留神她的一举一动。
脑海中犹记入狱前,他在家中正堂卸下官袍官帽,由大理寺卿亲来押送的场面。
那时前院一地狼藉,阿微跪地垂泪,哑声问道,“娘走了,爹也离京,女儿该依靠谁?”
林绍本想郑重告诉她,他林绍的女儿理应有所担当,勇去承认所犯过错。
但目睹她哭花了妆容的脸,他素白袍袖内攥紧的拳头,掐得掌心鲜血淋漓。
有些事,咎由自取的不光光是女儿,也包括他们夫妻二人。
若非对自身言行的轻忽,若非对独女的过分纵容,何来家财散尽、身败名裂的一日?
他刚回京没多久,满心专注于分内之事,偶有听闻女儿之名和晋王府的三公子联系在一块,却未细问因由。
此际瞥见宋思锐凝向林昀熹时不经意泄露的温柔眼波,林绍心下骤然一恸。
——这丫头!竟连他赞许的学生也不放过?
他放下茶盏,沉声道:“三公子……”
宋思锐连忙起身:“林伯父,若依照礼节,我得尊您‘老师’,眼下既无外人,您唤我‘思锐’即可。”
林绍不便直呼其名,改口喊了他的小字“展瑜”,谢过他在京中张罗,及不远千里派人传信、暗护。
这些话,当着旁人跟前,均没法道出口。
宋思锐谦逊几句,挪步至厅中,揖道:“思锐此番前来,一为迎接林伯父归家,二是想提前和您招呼,再过些时日,思锐将央媒上门提亲,还请林伯父首肯。”
林绍没料到他一开口便是求娶,登时如坠云雾,半晌作不得声。
林昀熹自从对宋思锐动了心,且得悉他是“傅小哥哥”后,早已认定,嫁给他乃理所当然。
如今,听他向父母提及,两颊微烫。
“此事……万万不可!”
林绍两眼忧中带忿,颤声否决,令余下三人一怔。
“阿微……”他转头瞪视林昀熹,“爹娘不在,无人能护,你竟盯上了三公子?”
林夫人知其心意,为免丈夫在毫不知情的状况下出言呵斥女儿,急忙拉住他,低声道:“夫君,这事儿……另有内情。你且瞅瞅咱们家的昀熹,与往日是否大有不同?”
林绍愣了愣:“夫人,此话何意?”
“她……并非自幼承欢膝下的阿微,而是我们真正的女儿啊!”林夫人话未道尽,嗓音已哽咽。
“什、什么?”林绍不光怀疑眼睛,也怀疑耳朵。
当下,林夫人重提十六年前的困惑,并拉林昀熹至跟前,向丈夫展示其臂上和藏于头发内的胎记,顺带道明,女儿因失忆全失、被送进教坊顶罪,而他们抚养多年的阿微早就逃遁无踪影。
林绍只觉夫人所言太过诡异,可眼前的女儿容貌身材无疑和阿微一模一样,神态举止言谈则大相迳庭。
正当他半信半疑之际,宋思锐说出他和昀熹打小相伴的渊源,并在谈话中无声无息摸了几案上两双竹筷,以迅雷烈风之势分成上下左右四路掷向对面的意中人!
林昀熹正端起茶盏浅啜,听风辨位,巧手随意一兜,已于瞬间接牢筷子,并在林绍夫妇的瞠目下,随手将筷子掰成八段。
只需露这一手,便可省下千言万语。
她离座行至厅中,软嗓绵绵:“爹,孩儿身在海岛,的确从小唤名‘昀熹’,至于其中因由,暂不得知。我是在母亲无意中发掘胎记和印记后,方知悉来龙去脉;适才客人众多,未能及时向您施礼,请受女儿一拜。”
她边说边对林绍行了大礼。
若光凭林夫人一面之辞,林绍或许存疑;但有宋思锐的证言,及林昀熹轻描淡写的折箸之举,他已然确信,跟前女儿乃真正的还珠返璧。
他从不曾忘却,宋思锐信中谈及,已和秦老岛主的孙女定下终身之约。
相知多年,这孩子的心性品行,他最是清楚不过。
刹那间,他百感交集,既有失而复得的欢喜,又有被瞒骗多年的忿恨,更有对乖巧闺女的怜惜。
林夫人、宋思锐和林昀熹均默然不语,予他足够的时间来接纳匪夷所思的事实。
厅内空气如凝,烛火因空间密闭而停止跳动。
良久,林绍长叹一声。
“展瑜啊……不是林伯父为难你,非要你割情断缘,可在世人眼中,我林家只有这么一个女儿,你让我如何向你爹和你兄长交代?”
···
黄昏,城西仍旧一派繁荣景象,道旁商铺杂列,碧瓦飞甍,流光炫彩。
车马喝道声、商贩叫卖声、路人欢笑声四起,阔别多时的鲜活气充斥周围,林绍毫无喜意。
每向前踏出一步,皆如履薄冰。
临近晋王府,街道上越发清净,朱色大门敞开,石狮肃穆,守卫森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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