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小文还没放学,他就在门口等,一直等到学校大门开了,学生陆陆续续从里面出来,他挨个找,很多学生看见他都偏头在笑,那嘲笑的眼神刺得侯广庆脸皮发热,他拘谨地缩着自己的脚,刚刚跑得太急,鞋底硌在石头上硌了个洞。
那群人的视线像大耳刮子抽在他脸上似的,让他狼狈地往外跑,他没遇到许小文,手串也没有送出去,当天晚上被父亲发现了那个包裹在一层又一层纸里的东西,毫无意外地,他又被打了一顿。
侯广庆第二天带着伤跑了出去,他决定要离家出走,做这件事之前,他想再看看许小文,把攥在手心里磨得都发黑了的贝壳手串送给她。
他不敢太靠近学校门口,只是离得远远的,站在一棵树下,许小文和几个女学生一起出来,过了会,她们在路口分道扬镳,侯广庆抓住机会冲了过去。
许小文看见他很诧异,侯广庆磕磕巴巴地把感谢的话说完,又把手心里攥的贝壳手串送了过去,被打的时候他一直死死攥着手串,没有发现贝壳已经坏了,更没发现贝壳上沾了他的血。
许小文接过手串,又仔细看了他一眼,问,“你被谁打的?”
侯广庆嘿嘿傻笑,“没有,爬楼梯摔的。”
她说的普通话,很好听,他只学了不到一个月普通话,口音很重,在她面前有些自卑,不好意思再多说话。
“你为什么不涂药?”许小文问。
侯广庆不知道被打伤了还要涂药这一说法,有些愣愣地看着她。
“你爸妈呢?”许小文看着他脸上的伤口,问,“他们不管你吗?”
侯广庆低头不说话,用脚蹭了蹭脚背,这一下,脚底的洞露了出来,他尴尬无比,恨不得赶紧找个洞钻进去。
许小文又递了块帕子给他,纯白干净,和她这个人一样。
侯广庆看见那张白得跟牛奶一样的帕子,忽然眼泪就掉了下来。
明明两个人面对面,他却从心底产生一种自卑,他和眼前的女孩,两人之间隔着一条河。
哪怕她没有施舍的意思,他此刻站在这,任由外人看见这幅画面,都会以为这是一个穷困的小男生被一个富家大小姐施舍的场景。
难堪。
侯广庆哭着转身就跑,破了洞的那只鞋终于不堪负重地掉在了地上,他停留了片刻,还想把鞋子捡起来,又觉得当着许小文的面去捡鞋显得更丢人,于是头也不回地跑了。
身后许小文喊他,“你的鞋!”
侯广庆跑到拐弯处,回头看见许小文捡起他那只破鞋,脏兮兮的破鞋落在她白皙的手上,那画面刺得侯广庆蓦地就停了下来。
“你的鞋坏了。”许小文提着鞋朝他走来,又问,“你有鞋换吗?”
侯广庆当然没有,他站在那自卑得话都说不出来,只是看着那天使一样的女孩,伸出手把鞋递给他说,“跟我来。”
他就傻傻地跟着去了。
镇上和他们村之间隔着两千米不到的小路,他每次跑到镇上都只觉得新鲜,从没有此时此刻站在许小文家面前时如此的自卑。
她家可真漂亮啊。
门口种着花,还有个小栅栏,许小文推门进去,让侯广庆在门口等,随后,她径直走到厨房边上一间房门口抬手敲了敲,没多会一个男生把门打开,看着跟侯广庆差不多大,侯广庆隔着距离看见那男生冲他这个方向看了一眼,距离很远,加上他很自卑,侯广庆没敢对视,只觉得那男生的眉毛皱了一下。
没多久,许小文提着一双鞋回来,放在门口,跟侯广庆说,“你穿看看。”
这双鞋很新,布鞋,鞋底子都是新的,她就那样放在门口,跟他说,你穿看看。
很随意的口吻,把侯广庆最后的自尊碾压成齑粉。
这是施舍。
再怎么否认,这都是施舍,像穷要饭的使劲敲打他家的门,他的父亲骂骂咧咧地非但不给开了门还会怒踹对方几脚。
接受了,他就是穷要饭的。
侯广庆眼泪掉了下来,十几岁的小男孩才刚知晓什么叫自尊心和羞耻心,刚懵懂地对一个女孩子有了好感,就在一双破了洞的鞋子面前暴露自己的自卑与贫贱。
他从来没穿过新鞋,他多想去穿那双新鞋啊,可他只是流着泪不停摇头,在许小文的喊声中抱着自己那只破了洞的鞋跑掉了。
他没有离家出走,从镇上跑了半个多小时的路程回到家里,对着满屋狼藉和醉醺醺的酒鬼父亲,侯广庆觉得眼前这一幕就是自己未来的缩写。
他在杂货店偷电池的时候被人抓了个现行,酒鬼父亲给了他一分钱,让他出来买电池,他把钱花了,买了根冰棍,咂完了又偷偷进去顺了一节电池,还没来得及放进打着补丁的口袋,就被老板抓住了手。
这是镇上的杂货店,门口人来人往,老板拿鸡毛掸子抽在他身上,边上都是看戏的人,有的嗤笑有的嘲笑,但没有一个愿意上前帮忙,后来他听见许小文的声音,被打出血的眼睛透过烈日灼阳看清了那女孩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绸缎做的小钱包,白净的袋子,绣着金丝线,漂亮极了。
她付了钱,替他买下那节电池,就放在门口的凳子上,随后就转身走了。
侯广庆捂着脸躺在地上静静蜷缩成一团,十几岁的男孩在自己喜欢的女孩面前,唯一的尊严都没了,只剩下无尽的羞耻与自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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