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回,换苏婵沉默了。
屋内一阵死寂的时候,外头陆暄低头靠着冰冷的墙,手捂在心脏的位置,眉头紧皱,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他痛苦地闭上眼,双拳紧握,好似随时就要爆发一般。
可他还是极力地克制着,甚至强迫自己冷静下来。
片刻后。
“其实我一开始就知道,陛下绝不会废了太子。”
赵琳琅瞳仁一缩,倏然看她,“你说什么?”
苏婵不紧不慢地坐在墙边的椅子上,手指漫不经心地勾了勾桌上的烛火,灯火之下,她神情莫名多了几分晦涩,“昭阳殿闹鬼一事,是我为陛下出的主意。”
“宦官逼死皇后,是因为忌惮太子母族,想要借此打压并挑拨他们父子之间的关系。你们都以为皇后一死,陛下唯恐日后生事,废了太子不过是时间问题。可事实上——”
“作为他与所爱之人唯一的子嗣,陛下压根就没想过要废了太子。”
“所以,赵琳琅,”她转而看向几近崩溃的赵琳琅,微仰着脸,神色半隐在昏暗之中,“上辈子,不是陛下算计了你我,而是我,算计了你们。”
……
(前世)
苏婵宫那天,门前秋叶已经落尽,独独那一株银杏金黄,她瞧不见,只是觉得这天气也是一年比一年冷了。
早些时候,她刚送了陆暄出城去皇陵,临行前还答应了要等他回来,与他弈棋。
可苏婵知道,这一盘棋是下不了了。
万物都有尽时,也是时候该为如今这个半残的棋局做个了结了。
长公主病逝之后,苏婵在京城之中也是四面楚歌,废太子党的权臣们像是一匹匹潜伏的狼,随时可能往她致命之处来一口。
而肖皇后忌日那天,便是最好的动手时机,就连陆祁庭也在那日破例宣她入宫。
苏婵心里清楚得很,纵然陆祁庭视她为友,可君臣之间,到底还是利益至上,身为帝王,陆祁庭也有足够的理由要对她下手——
若保太子,他要除赵琳琅,而此前必先除她,可他又不想自己动手落人话柄,不若借赵琳琅之手先杀了她,她没了,赵琳琅自会有人来处理。
若废太子,她更是不能留的,不过这样一来陛下根本无需亲自动手,朝廷里想杀她的人多了去。
所以苏婵倾向于前者,便是陛下,压根就没想要废太子。
苏婵心里跟明镜儿似的,因而即便她看出来了,可还是不带半点犹疑地喝下了陆祁庭命人为她斟的那杯茶,而后在陆祁庭带了几分讶异和隐忍的神色中,淡笑着问他:“陛下自己,不是也已经决定好了么?”
“果然,”陆祁庭苦涩而笑,“苏太傅是弈棋的高手,朕的这点心思,瞒不过你。”
苏婵抚着衣裳,云淡风轻地跪坐在那里,并无责备之意,她既然能在知晓的情况下还毫不犹豫地喝下那杯茶,必然也是做了决定的。
于是她道:“陛下的心思并不难猜。太子不能废,为免去来日他登基之时面临与您一样难堪的局面,您须得确保权力握在他自己手中。而无论是我还是赵琳琅,陛下既能用我们来掣肘世家,也不能不担心,将来我们的权力会不会反过来制衡下一任君王。”
“为君,陛下这一举措能平衡朝堂局势;为父,陛下已为太子排除了一切将来会威胁到他的可能,”苏婵始终从容,仿若不知方才自己喝下的是什么,“为何露出这般神色?”
陆祁庭没有立刻回答,只是闭上眼缓了许久,方才轻声道:“你说得不错,为君、为父,朕不得不如此。可朕这一生,既不是个好皇帝,也不是个好丈夫,更不是个好父亲。”
“你如今是对太子而言最为重要的人,而朕,却要在他母亲的忌日这天……”
他没把话说下去,似乎是痛苦到了极致。
想到陆暄,苏婵沉默下来,她眼前的一切并无色彩,可思及那人之时,总是能觉着他身上有着她最艳羡的明媚与光彩。
可,欲达高峰,必忍其痛,纵然不忍,可苏婵还是只能看着他走在那条至尊之路上,一点一点泯灭他少时的明艳。
她叹了一口气,突然说了句:“这些年,您还是没能放下皇后娘娘。”
“是啊,朕近来总能梦到她。”
提及已故皇后,陆祁庭的神色总算缓和了些,“过去两年里,她从来不肯在我梦里出现,不管我如何日夜想她。这几日她愿入我梦,大概是,她也同意我做的决定吧。”
“只希望将来重逢时,她不会怨我。”
“……不要怨我。”
……
听得这话,赵琳琅死死盯着苏婵,片刻后,突然仰头大笑起来。
那笑声凄厉又悲怆,伴随着他身上铁索颤抖的声音,在这寂静的黑夜里格外地苍凉。
“所以……”
他极力克制着情绪,一滴眼泪却夺眶而出,夹带了几分血气落到他嘴角,“你明知自己会死,也知你死后,陛下和太子都不会留我。你就用你自己的死,用你自己的死……去打破朝堂两党多年相持不下的局面。你用你的命,去换了一个你自认为的、相对安稳的局面……”
“苏婵,你真狠啊。”
“你以为你这是在算计我么?不,你这是,在拿刀捅着陆暄的心窝子,把他的心从胸腔里剖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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