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稳妥的说词,便是模棱两可。
只让渔阳长公主和亲北魏,却不言嫁于谁。
反正过个一年两年的,等人来了,还不是自己说了算。
而闻澄枫也坚信,以长公主的聪明敏锐,定能看出他的用意。
所绸缪一切,为的不过是将虞清梧从那纸婚约中拉扯出来,断了她与孟长洲的孽缘。
而闻澄枫自认为,他跟孟长洲还是有所不同的。虽然他也想和心上姑娘成婚做鸳鸯眷侣,但假若虞清梧不愿,他不会强迫她。
他会尊重虞清梧的意愿,制造假成亲也好,放她离开东宫也罢。
总之,只要是她想的,他都会尽力帮她。
可闻澄枫怎么也没想到,他等啊等……没有等来心上姑娘,却听到了长公主的死讯。
——天干物燥,夜间睡梦中不慎打翻烛台,点燃整座宫殿。无奈宫人救火不及时,待灭了火,渔阳长公主和那夜值守的侍女葬身火海,只找出两具焦黑枯骨。
这是南越传来的消息。
彼时闻澄枫正一手抱着大黑,一手捧着长公主素来喜爱的民间小话本,只要想起派遣南越的使臣回来禀报说越帝已然答应和亲条件,他就心情颇好,嘴角咧开弧度,胜比夏日天光还明媚。
当底下暗卫不含感情的话语钻入耳廓。
小话本顿时落在地上。
他唰地站起来,瞪大眼睛:“你说什么?再说一遍!”
暗卫遂又重复,两回所说一字不差。
闻澄枫手指微颤,本能地不相信。
他眼中的长公主始终很强大,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排除去她没有威力的凶人脾气,大多数时候的虞清梧似乎不论遇上任何事都能保持从容,独当一面将其冷静化解。
这般女子,怎么会倒在一场大火当中。
何况长公主的武功是他亲手教的,虞清梧天赋高,两个月的成效还不错。
何况长公主翻`墙本领甚好,瑶华宫寝殿的床边就是两扇轩窗。只要没被火舌肆虐席卷,可以轻而易举逃出。
闻澄枫找了诸多借口,说服自己那是假的。
是由于越帝宠爱长公主,不舍得让她远嫁,故意传出来的假消息。
可不安终究在心底埋下了种子。
他日复一日地见不到虞清梧,却日复一日地听人议论着长公主薨逝、出殡、下葬。期间南越使臣来了好几次,面上皆有悲恸神态,叫闻澄枫心中惶恐蔓延滋长。
他要回临安,除非亲眼看见长公主尸骨,否则他绝不相信噩耗。
适逢魏帝下旨大军乘胜追击,趁南越连吃败仗,军心涣散之际,南下攻城。这一回闻澄枫没有异议,北魏将士志在直取临安,而他也想去临安越宫,去瑶华宫看上一眼。
南越兵弱,士气又不大行,很多时候都是被北魏追着屁`股打,节节败退。甚至还有贪生怕死的郡县太守,瞭望台上见北魏开始安营扎寨,就吓得屁滚尿流,弃城而逃。
一座座城池,跟白送似的归入北魏版图。
不到一年时间,闻澄枫太子之位复立。两年时间,北魏大军已经兵临南越都城。
当仰望临安斑驳城墙,他心想,自己距离长公主很近了,马上就可以得见故人。
临安这一仗,打了三月有余。
城门大开,闻澄枫却下令全军原地待命,不得再前进一步。而他自己,带着陆彦和小队暗卫直入越宫。
熟门熟路地直奔瑶华宫。
殿外金丝楠木制的匾额积满灰尘,遒劲潇洒的“瑶华宫”三字金光黯淡,可见许久无人打扫。推开殿门,织连门缝的蜘蛛网忽而拉出白丝,又是浓厚灰尘扑面,呛得闻澄枫陡然咳嗽,心也迅速下沉。
曾经富丽堂皇的宫殿如今宛如两军交锋厮杀后惨败的战场,恢弘建筑早已看不出原本轮廓,仅能靠边缘最后几根被大火烧成焦木却没有坍塌的坚强支柱判断地基所在。
瓦片没了,门窗房梁没了,殿内所有陈设与衣物没了,属于长公主的气息……也没了。
两年半时间,断壁残垣早被人收拾干净了。
剩下的面目全非,概是越帝不想花钱重建。
闻澄枫脚下仿佛灌了沉重铅水,凝滞在原地,双目愣怔瞪圆,痴痴望着眼前荒芜。
紧随其后进来的陆彦看见此景亦是一愣,他瞥见闻澄枫眼角渗出红意,轻唤:“太子殿下……”
闻澄枫张了张嘴,却是喉头哽咽,胸口翻涌起阵阵钝痛,连呼吸都困难。
他唇舌不由自主地颤抖,努力许久,嗓子眼才挤出干涩声音。
“我不是这里的殿下……”
“瑶华宫的殿下,不在了……”
物非,人也非,终究事事休。
他和虞清梧之间所有交集,都随着星辰陨落、花叶成泥消逝在废墟中,烈火蔓延之后,没有留下一点痕迹。
掖庭重病后的雪中送炭,冬至饺子中的福运铜钱,宫外唤出的一声声姐姐,岁除屋顶上的绚烂焰火,每一碗苦药后的糖渍果脯,亲手打造的梅花匕首,故意落水、故意受伤后的温柔以待……
还有蹩脚佯装的飞扬跋扈和尖酸刻薄,风情流转的桃花美目,明艳张扬的轻笑爽朗,毫无戒备的娇憨睡颜,那是美到不可方物的人间倾城色……
此去经年,却只是他一人的回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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