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纨又问:“怎么你不恼凤姐不恼云儿,反倒拿宝玉这实心肠的孩子作筏子?”
黛玉听了细想想,才正色道:“寻常人事浮于面上的何止太多?我与人论,却只论心。凤姐惯爱打趣说笑的,不过是为老祖宗混个热闹。且那小戏扮上后确有两分似我,这也不是假话,怎的还不许人说了?便是没人说出来,那小戏也还是同我像,这便是改不了的事。此之为实有。旁人虽不说,却个个都看出来了,云儿看出来便说了。这两个说与不说,那心都是一样,都是看出了那个‘实有’罢了。若要这样论起来,最该受责的岂不是我同那小戏二人?谁让两个长得真有两分相似呢?!”李纨闻言点点头。
黛玉才又道:“那宝玉却另是一事了。一则他同云儿一样,都看出那小戏有两分似我。这点来说,他同众人是一般的,同云儿自也是一样的。他却偏以自己‘不诉之于口’为高。这不是欺心?这还罢了,他又同云儿道,原是怕我恼了云儿才给云儿使眼色,让她住口的。他这样想来,岂不是又有了欺我之心?”
李纨摇头:“此话怎讲!”
黛玉道:“那小戏同我相像,是实事。宝玉亦心知肚明。他却怕要是说了出来我会着恼,因此还是装作不知蒙混过去的好。这一来,岂不是存了欺我之心?且这人人都看出来的事情,莫非独我看不出来?这是当我傻子呆子呢?还是说,只要大家装聋作哑,我便会满意高兴了,这又把我当成什么人了?!故此,云儿可恕,宝玉却不可轻恕。”李纨听后苦笑道:“怪道寻常只听人说你难缠,果然是的。这么论来,常人哪个受得住你。”黛玉只笑着道:“嫂子你只说说,我这说得可有道理?”
李纨只好点头:“以心问道。若换做是我,大约头一个怨的是凤丫头。没事寻事,竟拿我同戏子比着取乐,该打!再一个便是云儿,口没遮拦浑说一气下了我脸面,也是该打。倒是宝玉,一心想着维护我颜面,怕我着恼,却是个好人。”
黛玉道:“宝玉定也是这样想来,才倍觉委屈。他却不想想,他在席前给云儿使眼色,却是拿云儿给我作情。回头见云儿恼了,便说是怕我恼了云儿、怕她得罪了我才出手阻拦的,却是拿我给云儿作情了。这来回来去,横竖云儿同我都不是好人,独他一个是好人!我若认了他这个情,才真是自轻自贱了呢!”
李纨被绕的头晕,只好点头:“原来人说‘舌头底下压死人’便是这个意思。你这嘴好生厉害,被你这么一说来,我都觉着宝玉用心可恨了。可见这人世里,道理是最论不得的,果然是‘说不得,说不得,一说就错’啊。”
黛玉笑道:“嫂子你也论起禅来了!”
李纨小心瞥她一眼,合掌道:“阿弥陀佛,我算是知道宝玉的心思了。碰上你们这样的,也只能往佛祖身边寻条活路了。”说得众人都笑起来。
待得次日宝钗还席,见黛玉、湘云连着宝钗、宝玉几个又同原先一样有说有笑未见半点不睦,想着果然少年心性,转眼便和好了。倒是凤姐悄声对李纨道:“幸好幸好,若是宝玉同林妹妹云妹妹真别扭上了,闹到老祖宗跟前,我也得吃不了兜着走。”李纨笑她:“你也晓得怕了?让你嘴快爱打趣,这可不是扇了嘴了!”凤姐笑道:“切,你自己嘴笨,这会儿是又羡又妒吧?”
一日,贾兰打书院回来了,刚进屋换了身衣裳,没得说两句话呢,外头道:“宫里娘娘赐出灯谜来让大家猜呢。”贾兰抬头看看李纨,李纨冲她笑笑,对素云道:“去细问问来。”片刻素云回来,回道:“宫里娘娘赐了灯谜出来,让各人猜了写好封进宫去,再每人写一个灯谜也送进去。”贾兰道:“横竖没我们什么事。娘,还是商议商议晚间的吃食吧。这天儿这会子还冷成这样,我倒想吃炭火锅了。咱们不要那陶的,就要那个中间燃炭的大铜锅。摆个大桌在中间涮,这才敞亮。”李纨笑他:“你还能少了吃的?偏惦记这个起来。”贾兰撇嘴:“那些虽好,也只得我一个人吃了,有什么趣儿。这才想吃个火锅呢,才热闹。”正说着,外头贾母遣了人来叫贾兰也过去猜灯谜去。李纨便带了贾兰同去。
到那儿一看,连着贾环也到了,只贾琮还太小认不得字才没来。一时都写了谜底又作了灯谜,一同封好了,交予那太监送去宫里。
散了往回走时,贾兰故意磨磨蹭蹭磨到惜春几个同行,拐过后夹道,才悄悄对惜春道:“四姑姑,你吃火锅不吃?”惜春一转眼睛:“吃,怎么不吃!”说完俩人携了手又去叫迎春。待到李纨往王夫人那里去了回到院子,几个小人已老神在在聚坐在那里了。李纨笑道:“怎么这时候过来逛逛?”迎春便看贾兰一眼,李纨立时醒悟,忍不住笑道:“我哪里就会赖你那一顿了?!至于巴巴得跑去拐你姑姑们来?”贾兰只嘿嘿乐。李纨便把常嬷嬷同碧月叫进来,一径吩咐下去。又让素云去取散碎银子给厨上送去。
贾兰一转眼珠子,冲李纨道:“娘,我还从外头带了些料来,正合吃火锅。”又冲李纨屋里一指,“方才我搁那屋里了,娘也让人收拾了吧。”李纨狐疑着,往自己屋里去了,哪里有什么东西!一想,“好嘛,都会扯谎从我这儿胁迫吃食了!”却是贾兰自有了龙衣境之后,往前思量李纨所行,便知道李纨定也有这样东西。又想起李纨说的祖上修仙的话来,心道原来还有这好处,也不知外祖母当年是不是也有一个的。片刻见李纨拎了个细篾篮子出来,便吐舌低笑,又见李纨抽冷子瞪他,越发笑得开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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