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兰摇头:“那不过是师伯起兴,我跟着忙活罢了。不过是个事情,要以此为志却难。我想了,一样事情要立成了志,总得是我本身喜欢这事才好。利国利民,这样的事,我也生不出什么喜欢来。姑姑把事儿想简单了,哪里是我们弄出些高产的作物来就能让人得着好了?比方说,原先只能养活十个人,这十个人不是吃米饭就是吃蒸糕的,如今倒是能养活二十个了,却是个个都只能吃糙米黑面土芋番薯。果真就是好事了?我看也未必。哎呀,这阵子我整日里脑子都转这些,发现好些事儿经不得追究,往里一追就变了味儿了!”
众人听得结舌,妫柳忽然说道:“哥儿这不是明明白白立了志了,怎么又说没有?”
贾兰摸不着头脑:“我哪里立志了?我还想不清楚要做什么好呢。”
妫柳道:“哥儿这样凡事直问本心,不就是‘志于道’?道心既起,怎能说无志?”
贾兰大喜:“这样也成?”
黛玉笑道:“‘志于道,据于德,依于人,游于艺’,这话倒是有典,只怕解法同你如今的本意却又不同。”
妫柳道:“后头的仍是俗世事,哥儿既无意于此,就只‘志于道’,于寻常人生况味中问道于心,直至归心得道。这不是大志向?简直没有比这更大的志向了。”
迎春看李纨:“嫂子怎么说呢?”
李纨摇着头道:“庄子有言‘一与言为二,二与一为三’,让我说什么来!你先生要你立志,也是这世间立身于世的常法,自有他的道理。只是要我来说,这何为志?你果然今日立了志明日就不更改了?或是往后哪日你要改了志向,又有哪个真能阻了你去?……如此说来,这立志与否,也不过一时之嬉也,保不得长远,更何况到底该以何为志又是一笔糊涂账。既如此 ,有什么要紧,你说是什么就是什么吧。”
黛玉点头:“我知道兰儿如何能长成如今这性子了,却是因有这么个娘亲。嫂子你若一早立心要兰儿求个功名、显耀门庭的,以兰儿的资质,只怕如今也很能下场一试,说不得就能仿了甘罗十二岁拜相呢。”
李纨又摇头:“世人多说甘罗十二岁拜相,却不说他十二即亡。人大凡如此,好事仿佛是该着自己的,坏的沾点上身都是老天不公。若说我于兰儿身上的心愿,在他幼时,因他体弱,我实是下了功夫的,只盼着他能转康健,平安到老。如今你们看他,可还能想到当日发热发得昏沉,不省人事的样儿?我那愿心就算是了了,旁的却再没了。
倒是如今因他又是导引炼体,又是逢了明师,我倒担心他从今跋扈起来,变得沾不得惹不起的混世魔王。如今看来倒还好,到底是先生们教得好,看来还算像样。至于说功名富贵,有道是‘一家富贵千家怨,半世功名百世愆’,世上的东西不过那么些,若要富贵显达,眼见着是多吃多占了的,又有何可羡处?
寻常做人都同做买卖一般,盼的总是少出多入,才谓盈余。若单以人论,我等于这世上又有何好处了?倒是粗使婆子们整日忙碌,打扫清洁,却是我们享福。是谓富贵。既看到这里,我又哪里有这个心要驱策了他再去谋求这样的高人一等?人账人算,天账天算,我们只看到眼前的繁华尊贵是赚了,谁知道根底里算起来又是如何呢?我正是也想不明白这些,是以便不知道该往哪里推他去。索性由了他也罢。”
一席话说得迎春几个都凝了神细思,黛玉亦心有所感道:“那日我还同云儿说起,她羡我身边颇多能人,却不知我自惭之心。眼见着她们各有所长,且能专于一道。我呢?莫不是就生来享用那些成物的?往日里也不曾细想过,如今思来,那求道于艺中的点滴精进或者方是至味吧。我只呆然受用,同那挂首饰的细格挑儿、晾衣裳的衣架子又有何不同了?”
迎春听了倒对黛玉另眼相看了,低声问着:“林妹妹就没有一心沉浸去的东西?”
黛玉想了想:“我倒是好诗文,那也不算什么,要说于艺求道的,却真是没有。”又问,“我知道了,二姐姐可是有的?”
迎春点点头,惜春插话道:“二姐爱阵法,我好符画,只是寻常不说罢了,省的看人那惊疑的面孔!”
李纨听了也哈哈笑起来,黛玉却叹息:“如此说来,就我同兰儿是真需要‘立志’的了。”
贾兰见她们都这么说了,便也豁出去道:“要这般说来,那我也有的。只是我同先生们说了,先生们却道做不得数!”
几人问着,他便道:“我就想着要练好本事,就能降妖伏魔,除暴安良!”
迎春同黛玉相视无语,李纨叹气,惜春却拍了手道:“这个好!这个好!”
贾兰心道“果然还是四姑姑知道我!”两人遂到一旁唧唧哝哝详叙去了,只不时听惜春在那里拍着胸脯保证:“兰儿别怕,到时候姑姑给你画俩灵符,管教那些泼仙毛神无处可逃!”
闲话时长,待几人从稻香村散了,黛玉回到潇湘馆。正坐了擦脸,紫鹃在旁问道:“姑娘好容易回来了,不看看宝二爷去?这阵子养伤,也把他闷苦了。”黛玉胡乱摇摇头:“哪个说起养伤都说静养,咱们倒一回回闹他去,反倒不该的。何况今日又晚了,不如明儿一同过去罢。”紫鹃无话可答。
墨鸽儿却笑道:“姑娘这话旁人听了如何不知道,袭人听了定是高兴的。说不定心里就认姑娘是真知事,真体贴呢。”说完了自己咕咕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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