裴祯元睁开眼往身边瞥了一眼,那冰鉴中的冰块已化了大半,只余了一小块漂在水面上。但他依旧懒懒道:“不必。”
“是。”
马车外复又安静下去,只余蝉鸣声声,车轮辘辘。
裴祯元倚着软枕,不知不觉便睡了过去。这一觉睡得很长,甚至还做了个梦,梦到不知是哪个糊涂宫人,竟然在夏日给他穿了件貂裘,他还怎么都脱不掉,正急得满头大汗时,门帘忽然撩开,戚卓容弯着身子走了进来,只看了他一眼便忍俊不禁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她伸出手来替他解开那貂裘的死结,他呆呆地看着她,看着她离自己是如此之近,近到甚至能看清她眼睛上的睫毛。
他怎么就会没有发现呢,她明明从未刻意改变过容貌,可他与她朝夕相处,竟然真的从未怀疑过她的真身。他甚至还曾同她感叹过:“若你妹妹还在,想必也是个美人。”
她当时听了一定在心里笑坏了罢!
她解下了他的貂裘,放在一边,见他脸色通红,不由诧异道:“陛下怎么还这么热?”
裴祯元手足无措,竟然一头撞在了车壁上。
这一撞,把他给撞醒了。
什么貂裘,什么戚卓容,通通消失,他面前只有空荡荡的车厢,与一只融化干净的冰鉴。
“陛下恕罪。”他还没开口,外头的小太监便急急道,“是有人拦路!这才急刹!”
裴祯元眉头一皱。
什么人,连皇帝车驾都敢拦?
他没有动作,因为他知道外面的亲卫会替他解决。可甚至尚未过一息,他就听见了亲卫们齐刷刷收刀的声音。
他正在讶异间,便见车厢的门帘被人一把掀开——甚至没有人来通禀一声。
“陛下。”来人挑了挑眉,“你这车厢里头,也太闷热了罢。”
裴祯元愣愣地看着她,脑中一片空白。
他看着她弯腰走进,在他对面坐下,然后熟门熟路地给自己倒了一杯茶。她一边喝茶,一边多看了他两眼,道:“陛下怎么穿成这样?”
一切就好像梦境重演,裴祯元怀疑是不是自己还没睡醒。
她伸出手来,和从前几百个日日夜夜一样,熟稔地捏住他的衣领,然后伸指抹平,笑话他:“陛下一定又打瞌睡了。”
裴祯元手忙脚乱地拨开她的手,捂着衣领坐直身子。
“戚、戚卓容?”他震惊不已,“真的是你?”
“陛下好像不欢迎我来?”
“不……不是。”裴祯元语无伦次,耳根通红,“你不是走了吗?怎么又回来了?”
戚卓容放下茶杯,笑道:“我何时说要走?当日我说要养伤,没法赶路,陛下不是听得一清二楚吗?现在我伤养好了,便快马加鞭赶了回来,谁知到了京城才知道陛下去行宫了,还白白多走了一段冤枉路。”
裴祯元仍是难以置信的模样,一双眼睛睁得溜圆:“可你、可你那个意思,不就是在暗示朕,你不会回来了吗?三年之期已到,你不是就应该……”
“唔。”戚卓容沉吟片刻,望着裴祯元,认真道,“陛下,若我说,我改主意了呢?”
裴祯元怔住。
外面忽而开始起风,吹开了遮光的窗帷,这车厢中的闷热顿时一扫而空。裴祯元甚至能感受到风从身上滑过时,带来的那一丝微微凉意。一颗心扑通乱跳,他现在急需什么东西压住自己燥热的情绪,于是他拿起了手边的茶碗,将那冷茶一饮而尽。
戚卓容欲言又止:“陛……”
那冷茶果然够冷,一口下去,裴祯元灵台顿明,整个人都冷静了下来。
“何谓改主意?”他盯着她道。
戚卓容抿了抿嘴,觉得自己十分厚颜,但还是开口道:“就是……我还能回到东厂吗?”
自从那日在郑府思考过后,她借着静养的机会,又一个人复盘了许久,终于觉得,或许退隐对自己来说,并不是一个好选择。静养的那些日子,她每日都坐在客栈里,观察窗口下的往来行人,发觉每个人都行色匆匆,知道自己要去做什么,可她却不知道。到了该拆线换药的日子,其实她一个人也可以做,但她实在无聊,便去了丹心坊,让纪娘帮她完成。换完药,她也不走,就搬了张凳子,坐在丹心坊廊下拨弄院子里的花草。
如此几日,她每日都来,连纪娘都无奈道:“你就没什么别的事要干吗?”
戚卓容认真想了想:“我应该干点什么呢?”
纪娘说:“你不出去赚钱吗?我看你的样子,应该是个江湖侠女,我听说不都是会去参加什么比武大会,又或者当什么赏金猎人吗?”
戚卓容:“……没意思。”
纪娘:“那你觉得什么有意思?”
戚卓容不说话了。
她觉得查案挺有意思的。
纪娘左右看了看,确定没人,说:“你要是实在不知道干点什么,干脆嫁人算了。等你掌了家,就知道一个家里鸡飞狗跳是多么耗神耗力了,那时候你只会嫌一天时间太短,根本来不及忙完。”
戚卓容深深地拧起眉头。
纪娘摊手:“你这也不愿,那也不愿,那你原来到底是做什么的?还是说受了伤,就没法重操旧业了?”
戚卓容想,她要是重操旧业,最大的问题就在于她的身份。可这么多年都蒙混过来了,再蒙混下去,应该……也不是什么难事……罢?倘若真有朝一日被发现身份,她倒并不怕被人指着脊梁骨骂,唯一担忧的是,世人会知道她其实是燕良平之女,然后将诸多恶意加到逝者身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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