古求胜顿了一下,又说道:“现在座上的辛娘子的乌娘子的邻居,因为要给乌娘子求药被李家附庸殴打至此。”
她对着湛卢部将士说的是官话,辛娘子听不懂,看看左右,她猜到是在说乌娘子的事,一把抓住了身侧站着的龙十九娘子。
龙十九娘子笑着用半生不熟的方言道:“你会给乌娘子讨个公道。”
辛娘子眼泪滚落。
她的形容已经是惨烈至极,左眼还睁不开,却并非是真正的事主。
事主已经死了。
如果、如果当日湛卢部铲除了李家在内的枝江县豪强,是不是乌娘子就不会死了?
这么想的不止何四方一个。
又有两个女子是因为要离婚而被殴伤,只比乌娘子运气好了些,侥幸留了条命在。
说完这两人,古求胜停了下来,从怀中掏出了一本《安民法》。
经过数次修订,这本律书已经有五百多页。
“第三百七十七条:天下人人一等,故而废休妻一说,女子男子合和为婚,不和则离婚,离婚后男方不可再侵扰女方,犯则罪加一等。民政不可拒,犯则以‘徇私’‘怠政’论,亲眷有朋不可在民政司内外相阻,犯则以‘扰政’论。以强逼之法阻离婚之人,罪加三等。”
龙十九娘子一笑:“路监察,请断案吧。”
她一招手,一侧被缚的几十名男子被押了上来。
“多谢龙将军。”躺在担架上被人抬着的女子苦笑一声。
知道这个女子竟然是被派来了枝江县的监察,何四方瞪大了眼睛。
“当街殴人致死已是死罪,从而未动手者徒三年起,因是阻女子离婚,罪加三等,以殴人至重伤论,最轻杖五十徒十年,最重杖八十徒十五年,从而动手者、主犯以杀人罪论,杖百,砍首。”
重重地喘了口气,枝江县监察司主事路轻尘道:
“还要劳烦湛卢部各位,李系等人当数罪并罚,这杖刑便在县衙门口行刑,以正枝江县百姓之心。”
龙十九娘子听了哈哈一笑:“路监察,你身负重伤,咱们还是先在这将杖刑给这些忘八上了,在县衙门口砍头就够了。”
这也不错,路轻尘叹了口气:
“多谢龙将军体恤。”
下面跪在地上的一众人等立刻被人踹倒在地,拿起军杖打了起来。
这些人嘴都被塞得严严实实,连哀嚎声都发不出。
一声声皆是军杖到肉,场中五千多人寂寂无声。
古求胜拿出文书继续念:
“徐娘子,家中世代渔户,其夫李近前日夜里被喝醉了酒的赵未等人殴打致死,徐娘子亦被殴伤。”
徐娘子听见了自己的名字,低头看了一眼,用破烂的裤子遮了下自己脏污的腿。
仅仅十八日,枝江县李、赵、孙等六家地主犯案百余起,除了有苦主或证人在场的,更多的是人们惧怕六家而不肯露面。
从寅时到午时,一桩桩一件件都让古求胜分说了个清楚。
最后一案,古求胜看了被抬着的路轻尘一眼。
“同光十二年腊月十八日,监察司派枝江县监察路轻尘被李系带人私禁于李宅,被殴致左腿骨、右侧三根肋骨断裂,此外李系以铁棒殴其后背,致脊柱断裂。”
静静听完她说的,路轻尘笑了:
“古文将,您不必如此,该将他们的罪行念完才是……罢了。”
路轻尘拍拍抬她的女兵之手:“烦请带我下去,让他们看看。”
四位女兵抬着她走下了山坡。
“我便是成了这般模样。”路轻尘笑着道,“你们看看。”
众人肃立。
担架继续往前,路轻尘道:“你们见惯生死,在战场比我凄惨之人不知凡几何必做不忍之状?”
古文将要下去,被龙十九娘子摁住了。
路轻尘面色坦然:
“其实呀,古文将太过心善,没将李系等人做过的恶事说完……他们奸了我,李系殴断我脊柱,是因为我咬断了他弟弟的鼠蹊。”
何四方几乎跪倒在地。
其他几个曾经向龙十九娘子禁言说不必对枝江县地主赶尽杀绝的年轻队长、大队长也早已摇摇欲坠。
他们绝没有、绝没有想到会有这样的事!
绝没有!
她坐立不能,躺在担架上看的是枝江县的天。
“我今年十八,麟州人,去年科举,律学总三十七名,在来枝江县之前,我和你们想得一样,我以为天下处处是北疆,纵然现在不是,待我们大军攻破城池,那里也就是了。我读了五年律书,看着其中条条框框,觉得元帅对那些富家实在严苛。我甚至,有些同情他们。”
看着一张张从担架上掠过的脸庞,路轻尘的手抓了一下担架的边。
“来了枝江县,我知道我错了,之所以让我觉得天下百姓归心于北疆、归心于定远军、归心于元帅,因为我们每到一处,就先砍掉了那些人的手……来枝江的第一天,我跟着一个上山采药的老农从山上进了村子里,我假装是个哑巴,那一天夜里我听见有一群人冲进了村里的一户人家,因为那家有个本该第二日出嫁的女儿。”
在枝江县这些日子,路轻尘偶尔会想起自己从前在麟州女子州学读书的时候,无论是一开始的顾学政还是后来的叶学政,她们把心血抛尽,正是因为知道这世间究竟是什么模样,对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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