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做的,阿娘让我把鱼做了给你吃。”
篮子里一海碗的米饭,桑皮用筷子用筷子翻了半天,看见了下面盖的鱼。
桑皮的脸色还是很难看。
没儿子,他好脸色给谁看?
吃了口鱼肉,他摆摆手:“去,拔草去。”
他自觉这摆手极有当管事的模样。
赤着脚的小丫头立刻跑进了水地里弯腰将他刚刚随手扔的草梗都捡了起来。
被热气蒸得死沉沉的水田里突然热闹起来,桑皮抬头,听见有人说:“主家的车来了。”
主家?
贵人来了!
把破烂陶碗扔在一旁,桑皮连忙站了起来。
“你傻站着干什么,快过来!”
他从水田里如薅杂草一般一把将小丫头薅了出来。
“你去给主家磕头!嘴甜些。”
他用衣摆用力擦了擦小丫头的脸。
“阿爹。”小丫头细着嗓子只会叫爹,想往亲爹的身后躲,却又如何躲得过去?她爹吃了个半饱,拉扯她可真是容易。
走了百多步终于要到近前,桑皮自己的腿也抖了起来,他也是为了儿子才有的胆气,这许多年他不过是混在人堆里在主人家门前磕个头。
收粮的管事来他家许多趟,他连人家模样也没敢看清。
“阿爹。”
“啪!”桑皮被吓了一跳,抬眼一看,是主家在马车后绑了些粗衣烂布的百姓,挨抽的正是他们。
“娘!”
小丫头突然大叫一声。
桑皮又慌又乱,这才看见一个被扯烂衣裳露出半个胸脯的女人正是他家的婆子。
被捆着,被抽着。
“跑呀,叫呀,传信呀!”
“主家,可不能啊,主家!”他婆子被一抽倒地,双手被捆着,蜷着腿,叫得像只要死的鸡。
桑皮回过神把小丫头一丢就转身往田里跑。
他听见身后有蹄声离他越来越近。
还有辘辘的车声。
这是在追着他呢!
水田里的水不知何时被人放了,秧苗刚下地一个多月,还是青嫩的颜色。
桑皮瘫在田里,看见那些牛拉着木车也下了田!
“嗬!”他骇极了,蹬着地爬不起来。
“我家的田我带不走,总能毁了。”
温厚宽仁的主家郎君骑着马,站得那么高。
“胡家的稻米,绝不给那卫家的妖妇做军粮!”
一望无际的稻田,是桑皮的儿子,是桑皮十几年后的酒肉,是他的命根活路。
这是活不得了,这是活不得了!
车轮压过,牛蹄踩过,还有人拿着犁去刨。
他眼睁睁看着,只觉一口气憋不住,眼前就黑了过去。
第257章 横刀(卷终) “起于小海终于南海,日……
“胡文冲以百辆牛车入田踏苗,又令千百余家丁以木犁木铲等毁坏秧苗,张处、刘克等人竞相效仿,共计派出牛车、骡车一千三百余,马匹四百余,家丁六千,践踏往复,自昼至夜,合计毁田三千余顷,其中一千四百余顷水田已至绝收,共计损耗稻米约二十三万六千石。”(约14000吨)*
这是在数日之后,民、农、工三部官吏摸着自己日益稀疏的发迹统算出的。
字字鲜血淋漓。
粮为民生之基。
三国时上有旱蝗连年,下有混战不绝,关中、淮南等地人互捕以啖,甚至于“相食殆尽”。
方有曹操严令“踏青苗者死”一事传于后世,以“宽仁”著称的刘备也下令绝禁酿酒。
被蛮人几番肆虐的北疆曾也是极缺粮的地方,从“卫”字旗立在麟州城外的那一日起,“军屯”、“保收”就是卫蔷身为一军主帅对军民的承诺。
她要带着他们活下去,从粮食开始。
从那之后便是十八年的上下求索,就算北疆穷得一文铜板劈成八瓣儿花也没忘了要高价悬赏改育良种、没忘了建起民事十部中一度最烧钱的工农两部。
到如今,大黎依托水利、肥料,粮食亩产傲视九州,麦粟满仓,一州之地的酒坊酒肆仍是被严控在三个以下,军中禁酒,官吏当值日禁酒,休沐亦不可超过三人聚饮,此外,开荒免税、出借牛犁、农官下田、四大军械所专有农事司……如是种种,皆是一以贯之以国力增产、以产粮安民。
在这等国策之下,“粮食”从保命之根本也成了大黎人骨子里的执念。
常州豪族踏苗毁田,也是在毁常州一地数万百姓,这是碰了大黎上到元帅下到伙头兵的逆鳞。
为了活命而奋起搏杀的常州百姓抱着沾了血的木棍蹲在一片狼藉的水田里哭嚎着自己活不下去了,得了消息之后便一步未停的定远军湛卢骑兵已经抵达了常州城外。
“粪土!粪土!毁田若此,毁民若此!人行事无器,当得天下弃!何家小儿,当与之祖坟同曝之!”
文质彬彬数十载,承先祖苏定方安平天下之志的一代名将苏长于爆出一阵恶骂。
胡须花白的老将军翻身下马,脱了鞋小心站在水田里。
这稻苗长得多好,本该是要长成沉甸甸的一穗米,就这么被毁了。
统领数万湛卢部的老将军险些泪洒水田。
粮食被毁了!
那些常州的裘带富家子哪里知道粮食是什么?是风雪里的一息支撑,是苦旱里的一缕脉搏,是指望,是求存,是不该死却死去的战士和百姓!是人命,人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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