萧明稷提笔沉思的时候见身侧人进来低声请示万福, 知道这个时辰臣子们应该正在用朝食, 想来就是郑玉磬过来的事情, 便也不忙着起身, 等万福出去接她。
万福心知昨夜圣人将太后折腾得狠了,出来瞧时果然如此, 太后坐辇的时候还好,不过是神情恹恹,然而当被宁越搀扶下来的时候, 她每走一步路却都有些不适,眉头轻蹙。
虽然娉婷袅娜,然而也十分叫人心疼。
郑玉磬换了一身素净雅致的宫装,连妆发也素雅了许多,不像是久居深宫的太后,反而像是才进宫的小嫔妃。
只是她面上神情淡泊,实在是没有那等少女鲜活的朝气。
而额头上的那一处伤痕虽被发髻巧妙掩盖, 可是他们这些人谁不是心知肚明?
他心里暗叹了一声,亲自搀扶了郑玉磬过来,低声道:“娘娘夜里服侍圣人辛苦了, 大家的脾气原本就是有些不好, 一时不悦, 反倒是叫娘娘受了委屈,您一会儿进去的时候多少说几句好话,哄得圣人笑一笑, 天底下有什么事是过不去的?”
“娘娘爱吃蜜渍桃脯牛乳,点心爱吃杏仁酥,圣人怕您早膳没有用好,都给您备着呢,”万福小心翼翼扶着郑玉磬,比对待任何一位娘娘都谨慎,“您不知道,之前冲撞了您的万喜已经被割了舌头,打了三十杖逐出宫,受刑不过而死,圣人心里一直都是最在意您的。”
郑玉磬听他说了这么多,也便是那一句“大家的脾气不好”是真的,其余都是假的,但是她也知道万福是有心说和,皇帝喜怒无常,对待自己手底下的人却还算得上是不错。
万福也有些叹息,圣上在大面上讲情理,可实际上是一个护短的人,为了郑太后,主子能将伺候了自己许久的奴婢惩罚至斯,已经是他没见过的了,因此虽然大家都知道圣人并不是什么好性子,可对待外面人的时候还是有几分冷眼看人。
但是圣人虽然将郑太后折磨了一番,可是心底也未必能有多么畅快,今日上朝的时候臣子们都有些惊讶,不知道圣上是为了什么,神色竟然这样不佳。
“内侍监说的是,”郑玉磬每走一步都要感受到他带来的痛苦,然而却要不停地听他身边的人在说皇帝的好话,她微微颔首,“我省得了。”
她走进书房的时候书房里已经换上了清甜的果子香,很像是她当年为萧明稷调配的那样,萧明稷已经换下了朝服,端坐在御案之后,沉思的模样一如上皇。
郑玉磬失神片刻,才见萧明稷抬头看向她。
“过来磨墨,”萧明稷见她面上苍白,眼中也未见半分情谊,便也不耐烦同她多说,重新看向奏折,“朕劝太后最好还是少摆些架子,省得自己吃亏。”
他常常恨郑玉磬这样的倔脾气,为什么对他便不肯低头,然而他又眷恋当年的音音,她在外人面前是那么恬静娴雅,矜持内向,然而私底下却又十分放得开,会体贴郎君,温柔小意,全心全意地顺着他,叫人不能自持,只惦记着什么时候将人娶回来。
她喜欢金银珠宝,亮闪闪的首饰衣裳,这都是正常的,他并不会吝啬这一点金银在自己的妻子身上,她除了有些时候太善良,替那些不该得到原谅的人求情,有时候醋意又太浓,说起来并没有什么不好。
他太过心狠,才会喜欢音音这样善良单纯的女子,想着在自己身边留一寸干干净净的世外桃源,但是她对别人善良,对自己剩下的便只有厌恶和逃离。
郑玉磬想着今晨的事情,低声应了一句,并无什么抵抗,过来替他研磨。
她昨夜本来已经是不想活了,连带着元柏一同去死的心都有,索性破罐子破摔,但是现在却又有些动摇,想看着他去死。
人总是这样悲哀,生得出去死的勇气,但是等到想要活下来的时候却又不敢反抗。
美人玉腕半露,素手拨弄朱砂,那浓黑散香的墨条被如玉一般的手握住,缓缓研磨砚中清水。
那沉稳而缓慢的沙沙声叫人心静,红袖添香无疑是赏心悦目,叫人难免回想当年的旧时光。
他们当年似乎在男女亲热上并不是多么娴熟,最大胆的接近也只限于唇齿,平日里便是长久地注视对方,也会觉得不好意思。
除却骑马和观赏火树银花,两个人多数的时候还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或是看她在那里调香做女红,把玩首饰,或是她看着他皱眉在那里批阅公文,给她亲手做些花费心思的小手工。
如果没有郑玉磬,他也不会知道原来还有这么一位美丽温柔的姑娘,会目不转睛地盯着自己看好久,将他视作自己终身的依靠。
他们相聚的时光短暂却也甜蜜,若是他批阅公文的时候抬头看一眼,四目相对,她常常被抓了个现行,面红耳赤地侧过头去,他尽管心知肚明,却也还会在张开胸怀揽住她前问上一问,“音音,你在看什么?”
若是从前,那个艳若桃李的音音会嫣然一笑,顺势坐到他的怀中,嗔他一句“自然是三郎生得好看我才会看,何况你不来看我,又怎会知道我在看你?”
但是现在,他批阅完关于窦侍中辞官归乡的乞骸骨书,正想抬头去看,却见一滴晶莹的眼泪,顺着她的下颚滑落入一池墨痕,溅起轻微的响动。
“太后,你在哭什么?”
郑玉磬的面色略微有些苍白,她站立了许久,身上的难受还没有消除,又被迫研磨,心情难道还会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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