荣时推开长青的搀扶,出门便见廊子上袅袅颤颤站着四个女子,昏沉沉夜色下,仿佛妖梦来袭,脸都看不清楚。
他下意识的后退一步,过了半晌才出声冷笑,“我竟不知这竹楼何时这么容易被人进来了。你自去革一个月钱米。”
长青吓了一跳赶紧躬身请罪,贵族男子一妾二婢都是常事,荣时的反应着实大的超出了他的预料。
“太太挑了人,三夫人送了过来。”
荣时的神情变得有些奇异,病态苍白的脸上一阵恍惚,良久长青才听到他沙哑着嗓子问,“夫人,就这样送过来了?她没说些什么”
“没有,她把人送来就走了。”
荣时深吸一口冷气,刺的自己肺管发疼,又呛出两声咳嗽。
四女意识到情况不妙,早已吓得瑟瑟发抖。幸而荣时心情再糟糕,不迁怒不妄作的好涵养都还在,他只是让四女尽快家去,不得对外人透露此中情形,也不得再踏入此地半步。
四女仓皇而退,长青见荣时也要出门顿时慌了,“三爷您才刚吃过药,不宜走动,况且这个时候夫人肯定歇下了,您不如明早再去看她?”
荣时看了眼天色,冷着脸站了半晌,最终还是无声的叹了口气,拂袖归屋。
他的母亲原本是个聪颖淑蕙的女子,可惜在后宅恩怨中消磨尽了健康和智慧。
国公府接连失去了两个男人,而母亲在愤怒哀怨两种极端情绪里拉扯自己,煎熬的精神状态极不正常。
他虽与秦氏着实并不亲近,但孝道要求的敬爱与关怀都还是有的。
只是这次,真得过分了。
他一眼看出来四个女子都是她秦家这边陪嫁下人的孩子,所以对林鱼不满要纳妾,不过是表象,本质上是她要插些人来看着荣时。
困于后宅又得不到丈夫关爱的女人,对儿子多少有些掌控欲,孩子大了,掌控力下降,便出了这种损招。安妾,不过是加强控制力的体现,是母亲的窥探和掌控在私人空间里的进一步延展。
荣时看问题素来独到,想得深了,便觉得悲哀。
次日他去春晖院找秦氏,秦氏正在生病——好吧,每次他想跟她正经谈一谈的时候,她就会生病。
但阿母生病了,他就得侍疾。
他知道秦氏不高兴,她刚把人送去,自己就把人都赶走,她脸上过不去。
她也絮叨过成婚三四年了都没生出孩子,是他没有负起传宗接代的责任,她在贵妇人们面前也没脸。
荣时听多了也就算了。
他阿母的脸每年都要没上好几遍——父亲纳妾,我没脸,庶子出生了我没脸,你拜个那样的老师,我没脸,你竟然娶这样的乡野女子为妻,我的脸都被你丢光了。
总之她的脸太重要,比别人的感受,名声甚至性命都重要。
荣时守在暖阁外这里的香料味儿太厚重,让他有点胸闷,整个人都有点昏沉。
精神懈怠时,人便会纵入回忆,往过去的轻松时刻里沉沦。
他面前是需要他照顾的家人,肩上是恩师的期许和家族的期望,他曾经以为自己此生都会踽踽独行,然后一往无前。
林鱼是他生命中的意外,他被一晌心事压迫,活在自己的世界里,但自幼的修养让他沉默,必须担当家业的早熟让他庄重,孤绝自傲的心性让他自守,没有人知道他真实的模样,除了林鱼。
可能是山里闲居的生活过于无聊,也可能是一直以来的压抑终于到了极限,林鱼成了他第一个也是唯一一个倾诉对象。
他不必当一个完美的京城贵公子,早熟的国公府当家人,朝堂君子标杆的探花郎。他可以随性举止,恣意谈笑。
林鱼听他说过许多他在别人面前根本不会说的话,看过他许多在外人面前不会展现的模样。
让他被沉重家事压迫,并对接下来的婚姻生活感到迷茫的他,获得了暂时的休憩。
她甚至可能搞不懂他在说什么,但那不重要。
她纯澈而天然,恣意又潇洒,像山间的一棵树,更重要的是,不出意外,日后也不会再有交集。所以,他很放心。
他始终认为自己与林鱼的相遇,相处都极为浪漫,好比旅人之于山鬼,渔人之于桃源。
所以,他永远都无法忘记,被算计时,那天崩地裂一般的感受。
他离开前自报家门,表示赠重金相谢。林鱼拒绝了。
这让荣时更加钦佩,同时也心中不安。
他其实很怕自己欠别人什么,若是对方帮了他,而自己没有回报,他会十分隔应。
觉得自己背上了债务,未还。
他习惯了你来我往,等价交换,他不相信这世上有完全不求回报的付出,只相信万事万物皆可交易,如果不行,那是筹码不够。
但林鱼或许真是不一样的吧,这是个清灵俊秀如山间麋鹿,意趣天成如野渡横舟的姑娘。
看着她明亮的眼睛,他甚至会觉得有这般恶意揣测人心思的自己是污浊的。
“我乃京城定国公府三公子,姑娘救命之恩在下铭刻五内,日后若有需要在下的地方,我必倾力相助,国公府的大门随时为姑娘敞开。”
他言辞恳切,掏心掏肺,结果林鱼一道加料的鸡汤,直接将他药翻在了自己床上。
荣时颊上发热,心跳也突突加快,他轻轻按着胸口,忽觉不太对劲,再回头一看屋角的香炉,顿时脸色大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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