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偶遇过她一回,那时我正爬在树上给魏婉儿摘花,素行正好经过,我们尴尬对视,她嫌弃地瞪了我一眼,走了。
我心想,进宫以来,那么多人对我的态度都有所转变,只有她始终如一,进宫第一天觉得我是个垃圾,现在还是觉得我是个垃圾。
你的垃圾马上要被遣送出宫了,我隔空喊话:开心吗素行姑姑?
最开始只是尚宫局在忙碌,临近封后典当日,连小蝶和瑞音都开始忙了起来,她俩现在都是宣微殿的大宫女,魏婉儿出席封后典的一应事宜,都归她们俩管理,成日忙得见头不见尾,连魏婉儿都在纳闷:“我不过是去凑个热闹而已,哪里需要这样仔细准备呢?”
她还自顾自地嘟嘴抱怨:“……都没人替我摘花了。”
我眼前浮现出了宣微殿门口那棵被薅秃了的桃树,觉得全内苑能开花的植物都应该排队去给温白璧磕头。
在这个草长莺飞的季节,整个内苑都在高速运转,我也被这种忙碌所感染,创作热情高涨,具体表现为:在等待李斯焱把我放出去的这段时间里,我笔耕不缀,整整写完了两本传奇。
第一本写的是才子佳人的故事,非常烂俗,我为了照顾销量而编出了很多甜蜜的细节,什么书生替小姐捡帕子啦,什么小姐和书生半夜上房顶看星星啦,反正是怎么酸臭怎么来,这些琐碎一写起来就收束不住,等到我想结尾的时候,一数字数,居然已经近两万了。
字数太多,不方便出版,我便把它搁在了一边,可不成想,写了一半的文稿被瑞音给无意中发现了。
瑞音不识字,还以为我写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东西,转眼报给了魏婉儿。
魏婉儿虽没当回事,但架不住瑞音上纲上线,只得把我叫来了一回,问我在写什么东西,我想了想,觉得无碍,便把文稿给了她了。
魏婉儿拿着文稿回了殿,我和宣微殿的小宫女玩起了双陆。
晚间小蝶跑来敲我的房门,一见我就抱怨起来:这些方块儿字有什么好看的?她家娘娘手不释卷地看了三遍,夜宵都没顾上吃。
她还没同我说完,魏婉儿已经急匆匆地召我过去了,见了面第一句就问:“最后叶三娘子和杜生在一起了吗?”
叶三娘子和杜生是该传奇的男女主角,目前我刚写到他俩海誓山盟,准备过明路这儿。
“自然是在一起啊,杜生都中了探花了,叶尚书当然乐意把女儿嫁给他啦。”我挠挠头,不太好意思道:“都是我写着玩儿的,你爱看吗?爱看的话我今晚把结局写了。”
魏婉儿矜持地推辞了一下,嘴上说了些不急一时之类的话,其实眼神中分明写着两个大字:快去。
于是,我的传奇多了一位固定读者:国朝淑妃魏婉儿女士。
这位女士催稿比夏富贵还要凶猛,在她的鞭策下,我火速完结了这本《叶底花》,并开启了下一本故事,书名暂定为《琐窗幽梦》。
这个十分缠绵浪漫的书名出自魏婉儿之手,她强烈建议我写个绝世虐恋,最好是那种你爱我我不爱你之类的。
可见在女性感情压抑的大环境下,怨妇文学颇有市场。
读罢我的最新作品,魏婉儿沉浸于哀婉的故事中,意犹未尽许久,半晌后道:“他俩最后不在一道儿也好,隔着国仇家恨的,怎么能安生地过日子呢?总是心里有怨的。”
我道:“这就叫孽缘,不该发生,却偏偏发生了,最后只能是悲剧收场。”
魏婉儿道:“就注定不能圆满吗?”
我认真道:“绝不可能。”
这两本传奇被我留在了魏婉儿的书案上,权当给她留个纪念,纪念我们短暂的友谊,还有我这一个月里一直无法消解的不安感,我相信文字是这个时代保存情绪的最佳载体,我写传奇,是在借角色的命运写自己的人生,所以,这两本传奇我不打算送走出版了,就让它们留在宫里面吧,把我这一小段人生留给魏婉儿,留给我在宫里遇到的最后一个好友。
就在封后典的前一天,庆福来宣微殿找我,说等到封后大典落幕之时,我就可以从掖庭的角门离开了,宫里的规矩,禁止夹带家私出宫,由于我的用度全是御赐,所以这些东西统统都是要留在宫内的。
那一刻,我心中悬了不知多久的巨石终于轰然坠地,一万般悲欢涌上心头。
我想哭,想嚎啕大哭,想把患得患失的顾虑统统都哭出来。
李斯焱没有反悔,他真的要放我出去了。
被命运抱起来一通乱亲后,我的人生终于回到了原有的轨道。
我对着天空眨眨眼:慢慢地让自己平静下来,随后笑了笑道:“沈缨明白,我来时孑然一身,走当然也要干干净净地走,庆福爷爷,你安心吧,他的东西我原封不动地留给他,我只带走一支瓶梅,那是魏淑妃送我的,我当个纪念。”
庆福背着手,严肃地审视我半晌,张口道:“随你的便,但老夫觉得很奇怪,没记错的话,从你来宫里的第一天起,就一直嚷嚷着想要出去,如今夙愿得偿,却也没看你有多开心。”
“这不奇怪,你的宝贝陛下上巳节那天就和我说过,或许有一天会把我放出去。”我坦然道:“我早就猜到了有今日了,你想想,哪一天会比他娶皇后还要有意义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