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以闲话开场,很是自然。顾以宁还礼,称了一声封大人。
“明年三月,尽可来赏樱。”他邀请封长胥共乘,先上了马车。
封长胥有心结交,提脚随了上去。
顾府之马车,轿厢深阔,陈设简约,顾以宁在窗边几前坐下,一双深眸不动声色地望住了封长胥,似是等待他言声。
能入内阁,必是世事练达之人,封长胥并不遮掩,开门见山。
“愚之恩师,正是耕望先生。”他顿了一顿,道,“乾定三年的科考,程阁老乃是主考,二百进士皆他门生,愚也不过是其中一人罢了。”
顾以宁自是知晓其中干系,微微颔首。
“……你我金銮殿应试,该是天子门生。”
封长胥闻言倒是松了一口气,谦虚道,“愚不过二甲第七,不敢同探花郎相提并论。”
他见顾以宁神情温和,这便闲话了几句。
“前次,盛公相邀水月居不成,今日竟邀你我入太师府赴宴,当真是稀奇。”他轻抿了一口茶水,道,“顾兄可知盛公真意?”
顾以宁唇边牵了一线浅笑,直言不讳:“迁都为表,实则探问左右。”
封长胥眼眉微动,似乎没有料到顾以宁会如此直白。
“云中大捷、收复化德、允州,齐王如今才望兼隆,青宫那厢怕是坐不住了。”
交浅言深,顾以宁并不打算同他多说,只执了茶盏,润了润口。
“听闻封大人同杜从宜是连襟?”
提及此事,封长胥的眼中闪过一丝愤慨,不过下一瞬便恢复了儒雅。
“因着东亭翁主遇害一事,内子哀恸至极,缠绵病榻数月了。”他不免神情黯淡,“杜从宜掼会卖惨相,想当初,也是这般哄骗了翁主。”
顾以宁从他的话音里听出了一些端倪,只是不便再问,只将近日的政务同封长胥研讨一二。
封长胥有心同顾以宁结交,却也知不可操之过急,用心应对的同时,心下不禁思忖。
顾以宁出身显贵,为人却端方平和,乾定六年陛下钦点探花之后,更是名满金陵。
只是这些时日的相交,封长胥却觉出他的清冷来。
万事藏于心不表于情,这般慎而寡言之人,令封长胥有些好奇:也不知这世上,有没有什么人事,能令此人为之动容。
说话间,车轿已然驶近太师府,门子在外头迎候,一路引着二人往正厅而去。
经过前院时,忽有一华服少年破马张飞似的行来,路过二人时打量一眼,眼神桀骜,往正厅方向扬长而去。
太师府的门子瞧着身后这二位阁臣的面色,不免讪讪解释:“二位大人勿怪。这一位是咱们府上的大爷,向来有魏晋之风……”
顾以宁喜怒不形于色,封长胥的眼神却多了几分嘲弄。
什么魏晋风采,纨绔罢了。
满金陵,谁不知这太师府上的大爷程务青,是个恶贯满盈的狂徒?
年幼丧父,母亲二嫁,盛实庭身为他的继父,却因入赘太师府,不好管束,太师府又从上到下顺着他,将这一位爷掼的是无法无天。
二人一路过去,侍女还未打帘,便听里头有一声怒问:“眼下看来,是没个大人替小爷做主了?也罢,左右就是纳个妾,小爷这便上顾家去,强抢了就是——横竖有你盛实庭给小爷兜着!”
金陵顾氏,唯此一家。
封长胥心下讶然,不禁微微侧身,看向了顾以宁。
顾以宁本是负手而站,静听堂音,闻听此言后,清澹的眉眼下,眸色渐渐转冷,像是染上了一层似有若无的薄怒。
只是这薄怒似乎一闪而过,转瞬间便消失了。
正当封长胥以为自己看错时,那正厅门帘一打,那程务青正撞出门来,眼见着门前站着二人,程务青眼皮子一翻,刚想提脚走人,却不知是崴了脚,还是拐了腿,竟是一个踉跄从台阶上摔了下来,一身狼狈。
程务青还未及弱冠,无法无天的半大小子,从地上狼狈而起,恶狠狠地盯住了顾以宁,叫嚣道:“看小爷的笑话?”
这时候云层渐渐聚拢了,像是要有雨的样子,一霎就起了风,顾以宁就站在压顶的云下,神色淡漠。
“不年不节,不必行此大礼。”他的声线寒冽,浸润了冰雪一般,“‘行首案’了结那一日,再自裁谢罪不迟。”
此言一出,封长胥一惊,再看那程务青已然眉毛倒竖,鼻腔喷火来。
“那倒头行首案,抓了一帮子纨绔,小爷谨言慎行,可不怕诬告!”
顾以宁哦了声,“好男儿不会被诬告。”
他不看程务青,负手往正厅里去,程务青气的七窍生烟,在后头喊道:“你是哪一个,竟然要挟小爷!”
顾以宁顿足,眸色里现出了一分厉色,并不曾回身,丢下一句话来。
“金陵顾氏,岂容你放肆。”
大约是拿捏住了程务青的短处,他只原地站着,面上显出来悻悻的神色,好一时才骂骂咧咧地走了。
封长胥心下惊奇,追随着顾以宁进了正厅。
这“行首案”他知晓。
数月前,秦淮河畔南珍珠巷醉玉坊,两位擅琴曲的美貌行首被一群纨绔带走,百般折磨凌/辱之后,投河自尽,此案本已被压下,近日却被重提,迄今为止已经抓了五名案犯,目下在金陵闹的人尽皆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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