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的泪水珍贵而诚挚,裴氏叹了一口气,回忆这么些年的经历,只觉得造化弄人。
那年贪饷案判定,朝廷押解严家老幼百余人,千里万里地往至北苦寒之地去。
走到下邑地界时,已然伤了病了许多人,裴氏苦熬着,一路到了山东的地界上,她们一行人却遭遇了山匪,族人死伤无数。
裴氏中了两刀,被埋在死尸堆里一日一夜,也是命不该绝,一路爬到左近的猎户屋中,好在那猎户家的女主人,有祖传的金创药,将她救活了。
后来她便隐姓埋名在登瀛海边过活,这九年来以泪洗面,吃尽了苦楚。
到底是熬出来了啊……
裴氏又想起那一日来接他的人,这便为烟雨拢了拢鬓发,温声问道:“……接我来的,可是你识得的人?”
烟雨心头微动,方才觉出来小舅舅的良苦用心。
“……是小舅舅。”她迟疑了一下,还是同外祖母和盘托出,“府上的六公子,也是娘亲的从弟,我称他叫做小舅舅,他待我极好……”
说起这些来,烟雨就有些赧然,裴氏阅尽了人生百态,第一眼就瞧出来了。
她便有点着急。
既是应人家舅舅的人,这么大的年纪,怎能诱引不谙世情的小姑娘?
她的情绪又激动起来,“可是胁迫你的?若当真受了胁迫,婆婆拼了这条老命,也不答应。”
烟雨怔忡了一下,看外祖母双目通红,像是受了很大的刺激,霎时感受到了外祖母对自己的疼地,一下眼圈也红了,她坐到床边儿,拿手一下一下的抚着外祖母的心口。
“您别激动……”她鼻头微酸,吸了吸,“小舅舅才二十二岁,生的不老,还很好看,他说话的声音也很好听……他待我极好极好,帮过我许多许多……”
裴氏听到孙女儿说这应舅舅的人,也才二十二岁,心便放下了一半,情绪也没那么激动了。
“什么叫待你好?待你好这三个字,最是虚无缥缈!”裴氏眼神锐利起来,“可正式托人说亲了?三书六礼的可说定了。再有,成婚后住哪儿,生几个孩儿,他可尊重爱护你?”
似乎看出了孙女儿的赧然,裴氏放松下来,叹了一口气。
“是婆婆急了一些……”她哄着她,眼睛里显出一些哀伤来,“你娘亲在这上头吃了苦头……”
她念及了顾南音的话,及时顿住了口,只抚了抚烟雨的发顶。
烟雨闻言心里有点急,她想为小舅舅辩解,可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鼻子一酸,眼底就有些微湿。
“婆婆……”小姑娘的嗓音和软,轻轻抚慰着裴氏的心,“我听您的话,您别急,我会带小舅舅来见您,您看看他好不好……”
裴氏的眼睛里现出来一点歉意,她抱了抱烟雨,无声地哭了一会儿。
烟雨见外祖母有些疲累了,这便侍候着她躺下,轻声地说:“婆婆,这会儿正是午睡的时候,您睡一会儿,晚间我侍候您用晚饭。”
方才的一场相认耗尽了裴氏的心力,她又是高兴又是欣慰地点点头,听从了烟雨的话,闭上了眼睛。
烟雨见外祖母睡下了,这才轻掩了门,在卧房外,见到了娘亲。
娘亲正坐在那儿抹泪,看烟雨来了,忙招手唤她过来。
烟雨鼻尖眼尾都红红的,偎在娘亲身边儿,情绪低落。
顾南音知道女儿的心情,这便揉了揉她的发,温声道:“今儿是中元节,一时天黑了便给你母亲烧些纸钱……”
烟雨点了点头。
每年的清明中元,娘亲都会领着她为亲娘烧纸,只是从前面对着那样小小一丛火,她除了茫然和心绪不宁,并没有太多的念想。
可今日却不同了。
同外祖母的相认,使她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亲娘的存在,那个叫漪漪的母亲,究竟是什么样子呢。
她的心里忽然涌动着一些冲动,浪潮一般的回忆冲击着她的脑海,却似乎又撞上了无边的屏障,使她无法看清楚那浪潮里的每一朵浪花。
于是她开始头痛起来,顾南音最是了解女儿的情态,此时见她紧蹙着眉,于是忙唤她的名字。
“濛濛,今儿你是怎么打算的?”
烟雨回过神来,眼神茫然,好一时才喃喃道:“我想陪着外祖母——她的样子不大好……”
顾南音心有感触,轻轻点了点头:“横竖这里也拾掇好了,一时我叫芳婆整治些饭食,索性今儿就在这里住下了。”
她又嘱咐女儿,“可惜你的明月珠和布老虎都不在身边儿,娘亲这就回去一趟……”
顾南音的话音还未落地,烟雨忽然醒过神来,小声地说道:“小舅舅说要带我去看河灯……”她蹙起了眉,有些纠结,“我去还是不去呢?”
小女儿提到心上人,即便心绪不宁,可言语里到底还是带了几分柔软。
“去啊为何不去?”顾南音爽朗一笑,“你外祖母这里有娘亲照应着,你有什么可担心的?”
看着娘亲温柔的面庞,烟雨就有些泪目。
“娘亲,”她唤了一声,嗓音绵软,“我是担心您会太想我……”
顾南音看着女儿的眼睛,心头一软。
女儿打小就是招人疼的,从前刚到顾府时,她为了赚些花用,在屠香茶的铺子里帮工,夜深了一回来,眼盲的濛濛趴在小桌上等她,听见门闩响,那双黑亮的眼睛霎时便有了光彩,摸索着来抱她,那可爱的样子,让人心软如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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