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等谢渺回答,萧已贴上薄唇,悠扬婉转的萧声响起。先时缓,呜呜然如独舟飘摇,随着繁音渐增,萧声如驰骋在牧野的骏马追逐辽阔;又似节节攀高的海浪潇洒不羁;更像一柄利剑,劈开混沌,驱逐阴影,将光明归于天地。
他眉眼乌灵,意气焕发,山河被他踩在脚下,没有谁能阻挡他前进的步伐。
天之骄子,本该如此。
缭绕在他周遭的雾气倏忽生变,凝聚成他的另一副模样。
定远侯府被满门问斩,无一生还。崔慕礼煞费苦心,从死牢偷龙转凤,将周念南藏到崔府暗道之中。岂料周念南不甘苟活,趁着侍卫交班时出逃,想要亲自面圣为父亲兄长伸冤。
谢渺清楚地记得,那夜暴雨倾盆,雷声隆隆。
青年蓬头垢面,遍体鳞伤,被人当成疯子丢弃在小巷之中。他仰躺在污水坑里,黝黑的眼眸了无生气,像一具破败的尸体,在阴暗里无声息地等待,等待腐朽溃烂。
他的傲骨被折,风华遭摧,亲人蒙冤惨死,活着不再是馈赠,反而是羞辱。
忍垢偷生是耻,他宁可随着定远侯府一同死去。
隔着雨幕,她撑伞出现。
油纸伞替他遮出一方安宁,她伸手去拉他,拉不动。
伤口上的脓血与泥污混到一起,散发着令人作呕的臭味。他浑不觉痛,朝她露出一抹讥笑:谢渺,你是来看我笑话的吗?
半边身子已经被打湿,她干脆甩开伞,跪到他身旁,如野蛮的村妇般,单手捉住他的衣襟,狠狠甩了一个耳光,再一个耳光。
她骂道:周念南,侯府二百八十三口人命蒙冤惨死,你却只想着一死了之。你的父亲兄长都是英雄,而你却是个懦弱的废物。你今日死在这里,我保证没有人会为你哭泣收尸。明天,我会如你的仇人般放鞭庆祝,庆祝你亲手斩断了侯府的希望!
她从袖子里拿出一把匕首,塞到他手中,对准他的心脏,告诉他:只要用力戳下去,一切都会了结。
他握紧匕首往胸口送,不过几厘,却见到她苍白的手在不住颤抖,眼底是浓到化不开的凄怆。
不,她撒谎,她会为他而哭泣。
他扔开匕首,猛地将她拉到怀里,如孩童一般嚎啕大哭。
雨声哗啦,哭声争鸣,她用力地回抱,一遍遍地重复:周念南,活下去,你要活下去。
……
今生便这样吧。
情愿他是不知疾苦的傲岸,而非跌落污泥时的狼狈不堪。
第56章
几曲作歇, 谢渺提出要走。周念南虽不舍,见她不愿也没再勉强。
母亲说了,要尊重谢渺,尊重。
他在前头走着, 侧首跟她聊闲话, “原先我进宫少, 只听闻圣上佳丽三千, 后宫妃子们为了争宠勾心斗角,尔虞我诈的厉害。等我进了羽林卫才知道,何止妃子们,连那些宫女、侍卫、阉人都是两面三派的人精, 哈,恐怕连宫里的蟋蟀,出来都能以一敌百,称霸天下。”
他一心两用,边说话边下楼梯,左脚不留神踏空, 整个身子失重往前倾倒。按他的功夫, 当然能轻而易举地站稳, 但他心念微动,非但没有收势, 反而低呼出声——
谢渺忙捞住他的胳膊,拉他回身站好, 速即甩开了手。
周念南假装心有余悸, 拍拍胸口, 道:“谢渺, 你又救了我一回。”
她没看出他的作怪, 脸上写着一言难尽,“多大的人了,走路不带眼睛?”
周念南暗自偷乐,挠挠额角道:“谢渺,你真好。”
谢渺没有感动,甚至还挑起眉,准备刺他几句。
他早有预料,抢在她前面开了口:“是我太蠢,从前只会惹你生气,我错了,我当真知错了。”
谢渺听得耳朵起茧,无奈地道:“同样的话,你要说上几遍才够?”
“这是最后一遍,从今往后,你便改听另一句。”他仰起脸,黑眸盛着细碎的光芒,仿佛伸出手,便能掬起漫天星辰,“谢渺,我喜欢你,真心喜欢你。”
没有口是心非,没有意气用事,他那样真心实意地说着喜欢她。
谢渺没有回应。
喜欢又如何呢?这世上的喜欢,并非都能得到回应。
*
谁都没有想到,隔着茫茫湖面,有人正在窥视他们。
温如彬三番两次地邀请苏盼雁游湖,苏盼雁推了几次,实在推不过去才勉强答应。
温如彬不是没有察觉她这两年的冷淡,他以为是姑娘家长大后的羞怯,并没往心里去。他从小身体不好,旁人都怕他传染病气,唯有苏盼雁不嫌弃,总会带好吃好玩的与他分享。他们是指腹为婚的青梅竹马,再过一年便会成亲,他愿意永远宠着惯着她。
温如彬将新得来的玩意递给她,“菀菀,这是西洋千里镜,据说能视远为近,看到十丈开外的东西。”
苏盼雁感到新奇,拿在手里仔细端详,“真有那么神奇?”
温如彬笑道:“你试试便知。”
苏盼雁握住嵌螺钿细柄,两只眼睛对准镜筒,随意往外一望,果真发现远景变得无比清晰。
她惊喜不已,脱口而出道:“温哥哥,这东西真有意思,你从哪里得来的?我想送夕珺一个!”
温如彬一愣,为难地道:“它是我用宝石,从一名西域商人手里换来的,那商人早已离开京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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