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内监听着,附和道:“那次王上将三殿下在宫中的偏殿耳房中关了半个月,勒令其自省,可三殿下却倔强,以为自己没错,偏不服软,后来还是王后来求情,王上才饶过了他。”
孟永光又道:“可他被我放出来之后却发现自己的狗已被人下毒毒死了,尸首臭不可闻,正留在他屋中等着他回来去看。当时讯问相关宫人,无一能说出此为何人所为,最终只能不了了之。而后他亲手将那狗埋了,三天不进一口水食,从此往后便再也没有蓄养过任何动物。”
他默然一阵儿,喟道:“当年不过一个八岁、一个十岁,你能想得到?”
老内监替他盖上锦被,“老奴虽愚钝,可却知道王上这些年来处处都在替三殿下着想。三殿下去年得胜归京,王上却将他搁置不用,乃是存了保全他的念头;而以大殿下为控鹤军指挥使、权领毕止及周边十城之防务,乃是欲令他卸去心防,不会以三殿下为威胁……只可惜三殿下不解王上这般苦心。”
“守正自幼刚愎阴狠,非可继我淳国大业者。”孟永光的声音有些虚弱,可语气却坚定,“守文性虽刚正,却过于血气方刚,压他一压亦是为了他好,待到浮躁尽去,这雄心用在治国之事上方不会出大错。”
老内监低低道:“却不知叶将军此番是如何得罪了大殿下。”
孟永光却勉力一笑,“想想叶增那性子,便也不难猜到。”他偏过头,似乎是想要去望殿外,“他只当我是轻信守正而欲定叶增之罪,却不知我只有不去保全叶增,才能真正保全叶增——守正此番并无置叶增于死地的打算,无外乎是想要讨个叶增的服软相附,可若是我定叶增无罪,守正便没了令叶增低头的机会……倘若如此,叶增才会是必死无疑。”
老内监迟疑:“然而三殿下在外所言亦有道理,倘是对叶将军处置不慎,恐寒边军将士之心。”
孟永光微一点头,阖眸道:“所以我才说,此事麻烦。”
老内监默默地将巾布浸入水中,重新拧干,替孟永光擦拭脸上的虚汗。孟永光仰卧榻上,许久不动亦无言,似乎是因太疲惫,已经睡着了,待老内监收拾妥当,正欲起身退去时,却听他忽而开了口——
传诏,令叶增自军前上表自辩。朝中见其辩表后,始可论其之罪。”
老内监闻言,有些不解:“王上此意……”
“拖。”孟永光道,“既不定其罪,亦不释其罪。自毕止传诏至河南军前,再自河南军前奉表至毕止,这一来二去的,应能拖上不短的时日罢?”
“可……”老内监仍然不解。“这拖到最后,仍须有个论断,王上到时候却又将如何?”
孟永光沉默着,许久才慢慢地睁开这一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里面四散的目光空冷难聚,他满面病态疲乏,声音低弱:“到那时候,我应是已经死了罢。这死后的事情,还需我再去操心么?”
【二十三】
天边一声炸雷,狂风呼啸着,卷挟起沙石一路肆虐。
兵帐内四处漏风,帅案上的火烛豆苗摇摇曳曳,忽地一下便被风刮灭。
瞬间一片暗沉。
满满一帐铁甲佩刀的将校们,脸色皆如这天色一般暗,直立不动,却无一人开口说话。
叶增坐在上首处,借着帐帷处透进来的微弱光线打量众人,“这么多人一道来请命,却又无人敢开口——我河南大营的将领们都是娘们儿不成?!”
有人微微咬牙,却仍旧没人率先发话。
“张茂。”叶增久等未果,只得开口点人。
张茂迟疑了一下,才出列上前,低头直言道:“末将们……是为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一事而来。”
叶增低眼,又抬眼,“已有王诏传至军前,令我上表自辩。朝中眼下并未定我之罪,你们又何故如此。”
张茂犹在斟酌,身旁夏滨却已猛然出列,破口而出道:“上表自辩之事,向来都是待罪之人所为,将军本就无罪,为何还要上表白辩?朝中诬陷将军里通敌军,此亦辱我河南一万八千名将士。将军能忍,末将们却不能忍!”
叶增挨个看过去,“你们都是如他这般想的?”
一帐将校们陆续点头,神色皆因听了夏滨的这几句话而显得愤然难耐。
叶增慢慢道:“你们今日前来请命,所欲何为?”
众人相视一番,终还是由张茂代众答道:“河南大营非将军为帅不能拥此收复失地之功,一万八千将士军心所向唯将军耳。今王上病重、为奸人所惑,竟欲降罪于将军,而毕止朝中唯有三殿下肯为将军之清白出言上谏。末将们乃以为——”他顿了半晌,才又硬着头皮道:“将军不若提兵北上,兵谏王城,另立明主。”
叶增听清,脸色蓦然一变。
“好个兵谏王城,另立明主。”他双眼漆黑,面孔僵硬,“念你随我出战多年,不以军中谋反之罪论处:但因这口舌之误,一会儿出帐须得自领八十记军棍。”
张茂呐呐无言,一攥拳,涨红了脸。
叶增转头,巡视一圈众人面色,问道:“还有谁要和他说一样的话?”
帐中一片寂静。
众人方才犹在愤慨不平,此刻却已不敢再多说一字。他们心中虽对叶增处置此事的结果不满,可却无人不知叶增治军这说一不二的性子,而连张茂这等屡立军功、为叶增所倚重的将领都难逃责罚,又有谁还敢再碰这钉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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