叶大抹了抹因喝得太急而流到脖颈处的水,答道:“从小喝药喝太多。”
“……”
杜钧很是后悔,没想到自己又问出一个戳到别人痛处的问题。原来叶大不止是家里贫苦、被迫小小年纪就参军养家、立功却被排挤,而且身体还不好,也不知是什么样的重病,能因喝药把头发和眼睛的颜色都改变了。
“那、那你现在还喝么?”
“喝够了,才从军的。”
杜钧只觉这回答甚为怪异,可一看见叶大那冷静的侧脸,就不由得相信了他说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
解了渴,叶大一声不吭地重新拾起斧子,再度伐起了木。
两人身处半山坡,足下倒着上百棵被砍断的苍翠老树。此地沿山脊线以东,每隔半里就有一组像他二人这样的永沛步兵,皆是奉了军令来伐木的。而之所以要出动军力如此大规模地伐木,是因永沛军奉了上谕,需要在锁河山北部的六个陉道修筑关隘。此六处陉道,向来是接通晋国西陲与中州王域的主要通路,在过往的十数年间从未设过兵卡,每年皆有上万的晋国商贾、平民将其作为往来中州的交通要道。此番军令来得突然,步兵营众卒虽心中多有不解,但因永沛军主将郑业仁治军颇严,故而并没有哪个人敢向上级问个究竟。
郑业仁从军多年,履历、战功皆无可指摘。他早年曾参与过伐均之役,十四年前隶属前淳军大将夏滨麾下骑兵营,在克复天启后因所立诸功被拜为校尉,当时只有二十三岁。新帝登基后,纳原淳国封地入王域,整合叶增麾下南伐兵马、原淳国天翎军以及九大边军为天子禁军,将之重新分为十二军,又诏遣原淳军诸将、校至各军领其兵务、戍守王域内各要镇。郑业仁就是在那时奉诏至永沛军,数年来因扎实的治军功绩而一步步地被升为一军主将。他治下虽严,为人却谦退不伐,又擅激励部伍,常于军中讲述国朝第一名将叶增的旧事,更以叶增出身前淳永沛大营普通士卒,而号召诸卒当以叶增为楷模,奋勇、尽忠,如此方不负男儿在世从军之志。
也正是因此,虽叶增已释兵权十四年,但永沛军中像杜钧这般的小卒也仍然能够细数其旧迹功勋、以自己同为永沛军中一员而感到自豪。
就在他休息的这一短阵儿,叶大已经又砍倒了六七棵高壮的树木。
杜钧睹之不禁暗自咋舌。他粗略地数了数,只这半日的辰光,俩人就伐了近百棵树——当然,这其中大部分皆是叶大的功劳——若以这样的速度,料想待今日收兵回营论计各组伐木之数时,他二人必能拔得头筹,说不定还能得个小赏。
思及此,杜钧浑身又充满了干劲,一跃而起,跟随叶大伐木的节奏挥起了自己的斧头。
然而不多时,他就累得弓背弯腰,大口喘气。虚握住斧柄,杜钧悄悄抬眼瞥向叶大,见其仿若不知疲累,肩臂肌肉紧绷而结实,每一次挥动斧头的动作都似乎内蕴着莫大的力量。
……这、这真的是打小生病的人的模样么?
杜钧心中存疑,话本已到了嘴边,却被生生吞了回去。军中向来有慕强的风气,此刻面对这样一个年纪虽不大、然而实力却超众拔出的同袍,他心底在服气之外,同时也有些隐约的敬畏。
目光下滑至叶大紧握斧头的双手,一抹血色令杜钧瞬间回过神。
“叶大,你的手背擦伤了!”他大声冲人叫道,担心对方因为太过专注于伐木而不曾发觉自己受伤。
叶大闻声,低头看了看自己的手。
“喔。”他简单地回应一字以示知晓,抬手用嘴抿了抿那一道被树干擦伤的口子,然后背转过身,巧妙地避开了杜钧的目光,一言不发地继续伐木。
在杜钧视野无法追及的地方,那一道伤口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凝血、结痂,任是叶大伐木的动作力道有多重,都无法将它再度撕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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傍晚收兵回营,埋锅造饭,各营除夜哨之外,余者皆按军例在天尽黑前入帐睡觉。
不多时,一弯细细的月牙浮现天际。月初之夜,永沛军营中静谧安和,一如过往多少个夜晚一般,没有丝毫异样。至夜中,哨亭换岗回帐的同袍不小心扰醒了熟睡中的叶大,后者揉了揉眼睛,打了个哈欠,起身出帐小解。
夜色深远,群星烁烁。天幕南侧,有三点微小火光以飞快的速度闪耀了数下,若不细看,几乎难以将其与星光分辨。
月辉之下,少年的神色清醒分明,眼内竟全无睡意。
他望一眼远天,束紧袍襟,于夜色中绕至兵帐后,随后半蹲弯腰,一路潜行,避过几处哨岗,来到营墙西南角。在距离墙体约三丈的地方,他足跟发力,如野豹捕食一般瞬间爆发,疾奔,跃起,攀墙而过,落地时竟不出一丝声响。
将兵营甩在身后,他继续向南奔跑,直至方才看见的闪动火光的地方才停下。
那里停着一架马车。车幰高高揭起,车外立着一人。
少年于夜色中定睛分辨,在看清那人后,神情露出一丝诧异。
“齐叔叔?”他一面走近,一面问说:“怎么是你来?叶家的人呢?”
齐凛打量着少年愈显刚毅的面容与较之从前高大强壮了不少的身形,微微笑道:“我奉诏出使晋国,正需路过永沛。你霍姑姑这几年十分想你,便去信求你娘,让我此次代叶家的人来看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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