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第一滴雨刚刚落下,容嬿宁便觉手腕一紧,回过神来时,人已然站在了船舱前的棚檐下。她呆呆地盯着满江秋雨溟溟看了会儿,方垂下眼帘,盯住手腕上多出来的大手。
五指修长、指节分明,半点儿不似执鞭挥剑,取人性命于瞬息间的一只手。
容嬿宁耳根微烫,忍不住轻轻地挣扎一下,小声地道:“您快松开呀。”眼看那厢檀香和宋奇等人时不时瞥几眼过来,容嬿宁哪里还站得住,只想尽早得了自由,折进船舱去。
然而,仿佛是和她作对似的,沈临渊虽从善如流地松开了手,但身形不偏不倚,正挡住了船舱的入口。容嬿宁不得其门而入,只能将一双杏眸瞪得水圆,饶是脾性软和如她,这会儿亦不由得憋出几分心火。
可目光触及眼前人腰间的那枚玉坠,话噎在喉头,她鼓了鼓面颊,随即压低声音,似是控诉一般说道:“您挡着道儿啦。”
不远处,冷罡和宋奇的耳朵齐齐一动,练武之人耳力好,听见这句话,素来没有打过交道的俩人这会儿难得生出相同的念头,俱在心中惊叹道:容姑娘果真不一般,普天之下敢这样说主子(溍小王爷)的,恐怕也再难找出第二人来罢?
倒是檀香见状有些着急。
这些日子下来,她虽觉得暗夜司这位主子跟传闻中不大相同,但丝毫不影响她打心里怵着他。眼下看着沈临渊故意拦住自家姑娘的去路,她不由担心起来,抬步就要过去。
时雪眼疾手快地拉住她的胳膊,冲她摇摇头,边上的时雨也将声音压得极低,悄咪咪地说道,“主子的事情,咱们不要乱掺和。”
檀香道:“可我家姑娘她……”
“爷就算为难船上任何人,也不会为难容姑娘的。”时雪半是安抚半似慨叹地说了一句,接着又有点儿不甚确定地说,“我瞧着爷是在和容姑娘顽笑呢。”
“……”这话檀香没法接,在她眼里,那可真不像是顽笑得模样。
容嬿宁见沈临渊一动不动地立在那儿,丝毫没有挪让的打算,起初只当他是没听见自己说话呢,又稍稍大了点儿声音重复了一遍。“沈公子?”
船尚且泊在码头,这会儿骤雨袭来,人流疾奔,却也往来不绝。若有人留意这厢,瞧见此番场景,少不得议论两句。容嬿宁心里着急,话音里显然多了点儿恼意。
沈临渊垂眸,定定的看了小姑娘一时,终于开口问她,道:“你以为李氏之事何如?”
容嬿宁闻言一愣,眸中惑色乍起,不太明白他为何突然又再度提及李氏,但沉吟一会儿,她还是轻轻地摇了摇头,“我虽怜她命运多舛,但并无立场去对她的选择作任何的评价。人走的路都是自己的选择,好与坏,如人饮水。”
如人饮水,冷暖自知。
旁人再如何感同身受,终归是不一样的。
容嬿宁抬眸迎上沈临渊略带审视的目光,弯唇浅浅一笑,柔声又道:“您说的没有错,人活着不该是为了旁人而活。所以您也看开点呐。”
外人眼中,暗夜司行事一贯肆无忌惮,盖因主事之人沈临渊是个冷心冷肠的“活阎罗”。薛家事发,苜城坊间纵是叫好声连连,但总有些人为悬梁自尽的李氏叫屈,直言京城来的大官人性凉薄,硬生生将一弱女子逼上绝路,全然不顾罪魁祸首是谁。
容嬿宁想,人心总是肉长成,沈临渊若真是无情,就不会在薛家一片混乱之际,吩咐冷罡带人去主事,料理了李氏的身后事。
沈临渊未料到小姑娘心思通透如斯,一时默然,许久,嘴角弧度压平,移开目光看向大雨迷蒙下的码头,无声一笑,“我有什么看不开的。”
容嬿宁抿了抿唇,没有接茬,转而伸手指了指沈临渊的右臂,问道:“你的伤好些了么?”
自薛琼枝闹上云来客栈的那日之后,这两天里容嬿宁还是寻着理由推拒了换药的活计,且薛家公案牵扯颇多,沈临渊手中事务不少,二人几乎没有怎么碰过面。容嬿宁回忆起那道可怖的伤口,又想到方才沈临渊拉着自己上船的动作,不免担心他牵扯到伤口。
小姑娘的眼中盛着真切的关心之色,沈临渊见了不由眉目舒展,眼中的笑意也跟着真切起来,语气和缓地“嗯”了声。
“那就好。”容嬿宁莫名地松了口气。
“呦吼~行船咯!”船头艄公一声长呼,江水流动的声音随之转急,不多时,苜城的码头便在漫天的雨幕之中化作模糊的一点,渐渐地消失不见。
容嬿宁轻轻地阖上窗扉,隔断满目江雨潇潇,回过头时,瞥见檀香手里拿着两册书,正要规整放入箱笼里,不由黛眉微蹙。
那书的封皮有些眼生,容嬿宁思索一回,发现自己竟对之毫无记忆,便开口让檀香取了过来。
“奴婢还以为姑娘不会看了呢。”檀香有些意外地说了句,觑着自家主子对这书一脸陌生的模样,就又笑着补充道,“姑娘许是不记得了,这还是表姑娘特意搜罗来送给您路上解闷玩的哩。”
容嬿宁这方恍然忆起,将书接过来捧在手中,目光落在扉页上,轻轻地念道:“柳色几度浓。”
最初的最初,容嬿宁只当这本《柳色几度浓》是哪位墨客词家撰写的诗词歌赋,可翻开一看却发现全然不是那么一回事儿。这就是坊间流传的话本,写的是缠绵悱恻的情爱故事。从前有容御约束着,这样的话本子压根就传不到容嬿宁的手上,故而她还是第一回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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