倘若……倘若母亲并未生下他,而是在父亲的真面目暴露后,果断地选择流产,那么母亲一定能有一个灿烂无比的人生吧?
母亲出身于书香门第,外祖母是学识渊博的大学教授,外祖父是闻名于世的物理学家,母亲本身亦在A大就读研究生,专业是考古,A大考古系是世界上最为顶尖的,倘若母亲能继续念书,定然能在考古学领域中有一番作为,不至于堪堪三十岁便过世了。
一想到母亲,饴糖再甜,亦生了苦味。
谢晏宁在看《断桥相会》,而陆怀鸩则在偷偷地看谢晏宁。
不知何故,谢晏宁的情绪陡然低落了。
是因为皮影戏的缘故么?
但这皮影戏并不悲伤,而是浪漫且动人的。
他明知自己并无资格关心谢晏宁,但还是低声道:“师尊,你可是有心事?”
谢晏宁斜了陆怀鸩一眼,不答,反是从油纸包中取出一颗饴糖送至陆怀鸩唇边。
谢晏宁这一眼好似盛着一汪西湖水,教陆怀鸩不断不断地沉溺了下去。
“怀鸩。”见陆怀鸩并不吃自己指尖的饴糖,谢晏宁出声问道,“你不是嗜甜么?”
陆怀鸩近乎被谢晏宁的眼波溺毙,被谢晏宁一唤,方才勉强回过神来,受宠若惊地道:“师尊为何知晓弟子嗜甜?”
谢晏宁答道:“本尊是从拢竹处得知的。”
“原来如此。”陆怀鸩开心地将饴糖收入了口中之际,唇瓣竟不慎蹭到了谢晏宁的指尖。
谢晏宁的指尖在陆怀鸩唇瓣的触感以及陆怀鸩吐息的热度的双重夹击下,微微发颤。
他赶忙收回指尖来,而后将油纸包往陆怀鸩怀中一塞,道:“全数送予你吃吧。”
陆怀鸩与谢晏宁相处了足足一十三年,自然知晓谢晏宁并不嗜甜,适才谢晏宁买饴糖之时,他便觉得甚为奇怪,却原来谢晏宁其实是买予他吃的么?
“多谢师尊赏赐。”他兴高采烈地吃着饴糖,唇颊生甜。
《断桥相会》尚未演罢,他已将一油纸包的饴糖吃了干净。
谢晏宁发觉陆怀鸩砸吧着嘴巴,忍俊不禁:“你若是还想吃,再去买一些来便是了。”
陆怀鸩竟是道:“师尊不会怪罪弟子嘴馋么?”
谢晏宁反问道:“本尊为何要怪罪你?”
陆怀鸩立即去买了饴糖来,还买了一只梅干菜肉馅的锅盔。
他恭敬地将锅盔奉予谢晏宁,才接着去吃饴糖。
谢晏宁原本情绪低落,却是被陆怀鸩所治愈了。
他吃着出炉不久的锅盔,心中暖烘烘的。
因俩人皆是容貌出众,风采不凡,立于人群当中,过于惹眼,不免被观客侧目,还吸引了不少过路人驻足,甚至于有些人的注意力尽在俩人身上了,而非皮影戏。
陆怀鸩并不喜欢被旁人围观,这张皮相于他而言无异于罪孽,但他而今满心满眼俱是谢晏宁,无暇他顾。
而谢晏宁生前的容貌亦很是引人注目,早已习惯了。
《断桥相会》演罢,有大胆的女子围了上来,更有一妇人直截了当地道:“敢问两位公子可有婚配?”
陆怀鸩下意识地挡于谢晏宁面前,却闻得谢晏宁道:“我并未婚配……”
难不成谢晏宁对于在场的女子有意?
他忐忑不定,但他无权干涉谢晏宁的所言所行。
他紧张得浑身皮肉紧绷,又闻得谢晏宁道:“但我暂无婚配的打算,谢过夫人的好意了。”
妇人又殷勤地问道:“你这弟弟可有婚配的打算?”
陆怀鸩摇首道:“我亦无婚配的打算。”
众女纷纷失望地散去了,不多时,此地仅余下谢晏宁与陆怀鸩俩人。
陆怀鸩凝望着谢晏宁,逾矩地确认道:“师尊当真暂无婚配的打算?”
谢晏宁正在努力地还阳,不可能在这个世界久留,自是不可能婚配,遂正色道:“当真。”
陆怀鸩闻言,如同得到了承诺似的,眉开眼笑。
只消谢晏宁不婚配,他便是离谢晏宁最近的那一人。
谢晏宁疑惑地道:“你不愿本尊娶妻么?”
虽然眼前的谢晏宁面上并无丝毫愠色,但陆怀鸩料想谢晏宁或许下一霎便会翻脸无情,遂跪下身去,向着谢晏宁磕头认错:“弟子知晓自己无权过问师尊的婚事,望师尊降罪。”
油纸包被压在了他的左掌下,一部分饴糖亦然,而余下的一部分则争先恐后地从油纸包中滚落开去,沾上了尘土,由米白变作了乌黑。
原身的确不喜被陆怀鸩过问婚事,甚至会因此将陆怀鸩打至遍体鳞伤。
但如今居于这张皮囊之内的并非原身——幸好并非原身。
一念及此,他又听见陆怀鸩卑微地道:“望师尊降罪。”
谢晏宁看着陆怀鸩弯曲至极致的背脊,那背脊似乎会在下一息折断,破开肌肤,使得陆怀鸩鲜血淋漓,这个念头催得他的心脏不住发疼。
他抬手覆于心口,又扫过四散于陆怀鸩左掌边的饴糖,思及自己先前做出的决定,他并不做原身姿态,而是蹲下身来,揉了揉陆怀鸩的额发,温言道:“怀鸩,你且起身吧。”
陆怀鸩小心翼翼地窥了谢晏宁一眼,又垂下了首去,乖巧地站起身来。
他堪堪站定,竟是被谢晏宁扣住了左腕,他的左手本能地一颤,但并未抽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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