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把女声语调柔媚却又刻毒,不知是否趁着夜色出来游荡的女鬼?
陆怀鸩立即睁开了双目来,轻手开了窗枢,却见街上有一白衣女子,并不是女鬼,而是凡人。
女子痴痴地笑着,又唱道:“你若和我好意,佛眼相看;若不好时,带累一城百姓受苦,都死于非命!”
陆怀鸩瞧了眼谢晏宁,见谢晏宁仍在打坐,为免打搅了谢晏宁,旋即从窗枢飞身而下,到了那女子面前,欲要请女子切勿再唱了。
女子似乎并未瞧见他,三唱:“‘时衰鬼弄人’,我要性命何用?”
——《白娘子永镇雷峰塔》中,许宣奈何不得白娘子,又寻不到法海收妖,跳湖前,唱的便是这一句。
女子唱罢,居然拔足狂奔。
陆怀鸩放眼一望,不远处便是一条河,河水湍急。
他足尖一点,越过女子,继而拦于女子面前,急声道:“姑娘何故要寻短见?”
女子并不理会陆怀鸩,向左而去,但费了一番功夫,终究无法彻底地摆脱陆怀鸩。
她双手用力,急欲将陆怀鸩推开却不得。
陆怀鸩不动如山,沉声道:“姑娘,你且清醒些。”
女子不得不望住了陆怀鸩:“你是何人?又为何要阻了我的去路?”
陆怀鸩答道:“我名为陆怀鸩,生怕姑娘寻短见,才阻了姑娘的去路。”
“短见?”女子轻笑道,“我为何要寻短见?”
陆怀鸩堪堪松了口气,竟然瞧见女子飞身跃入了河水。
水花腾起,河水当即将女子吞噬了,仅余下白色的缎子浮于河面上,但弹指间,这缎子亦被河水吞噬了。
陆怀鸩见状,紧跟着一跃。
却未想,这河水之湍急远超他之所料,且竟有十余丈深,河底漩涡无数,水草丛生,水草被河水推搡着,摇摆不休,直如一只只人手。
他潜至河底,搜寻了足有一刻钟,却不见那女子的踪影。
他水性尔尔,只得从河水中探出首来,大口大口地喘息着。
其后,他又顺着水流方向游去。
然而,一个时辰后,他仍是未寻到那女子。
除非女子早已上岸,否则定已溺亡了。
但溺亡的可能性恐怕远远高于活命的可能性:其一,女子不想活命了,断不会自己上岸,而且女子不一定善水;其二,现下更深露重,鲜有人迹,连更夫都见不到一个,恐怕无人会如自己一般下水救人。
他不死心,又搜寻了一个余时辰,依旧未果,活不见人,死不见尸。
他颓然地上了岸,才发现自己已出了城。
他并不知谢晏宁会不会担心他,但还是施展身法,回了城去。
尚未接近客栈,他似乎瞧见有一人正立于客栈门口。
那人何故要立于门口?难不成……难不成是谢晏宁在等他回去?
由于距离太远,他根本看不清那人的容貌,但他的心脏却跳得厉害。
愈接近客栈,他便愈紧张,乃至于不敢睁开双眼,阖了阖眼,才抬眼望去。
映入眼帘之人竟当真是谢晏宁,他登地跪于地上,禀报道:“两个余时辰前,弟子闻得窗外有一把女声在唱《白娘子永镇雷峰塔》当中的选段,生怕其打搅了师尊修炼,是以,欲要请那女子切勿再唱了,却未料……”
年八岁,他便随谢晏宁回了渡佛书院,见惯了尸体,但他从未眼睁睁地看见过活人在他眼前寻死。
谢晏宁修炼完毕,见暮色深沉,原打算立刻就寝,却左右不见陆怀鸩。
他足足等了半个时辰,仍不见陆怀鸩,但他清楚陆怀鸩不会私自行动,定是出了何事,才会迟迟不归,遂忍不住出了房间,立于客栈门口,等待陆怀鸩回来。
陆怀鸩看起来颇为狼狈,发丝凌乱,衣衫半湿。
他本想问问陆怀鸩出了何事,未及启唇,陆怀鸩却已跪于地上了。
觉察到陆怀鸩的嗓音略生哽咽,他叹了口气,续道:“却未料,那女子竟然跳河自尽了么?”
陆怀鸩颔首,他现下的心情格外复杂,一方面因为谢晏宁特意在客栈外等他而欣喜若狂,另一方面又因为一条鲜活性命的流逝而垂头丧气。
两相交织之下,他大着胆子道:“师尊,你能抱一抱弟子么?”
言罢,他直觉得自己是陷入魔障了,他哪里有资格让谢晏宁抱一抱他?
他垂着眼眸,重重地磕了一个头:“师尊,弟子知错了,弟子不该有此等非分之想。”
他还要继续磕头,猝然被一只手按住了左肩。
那只手随即从他的左肩蜿蜒至他的下颌,又将下颌一挑。
适才那磕头声在静夜中,可谓是穿云裂石,陆怀鸩被迫暴露于谢晏宁眼前的额头果真破了个大口子,涌出了血来。
谢晏宁收回手,正欲将陆怀鸩从地上扶起,却见陆怀鸩在他收回手后,复又垂下了首去,那段后颈倏而透出了一丝伶仃。
他顿了顿,才将陆怀鸩从地上扶起。
“师尊。”陆怀鸩全然不敢瞧谢晏宁半点,那后颈依旧弯曲着。
谢晏宁瞥了一眼伏于自己足边的呈放射状的血滴,而后放软了声音道:“你若抬起首来,本尊便如你所愿。”
陆怀鸩抬起了首来,眼帘却依然低垂着。
谢晏宁不再逼迫陆怀鸩,而是伸手将陆怀鸩拥入了怀中:“怀鸩,那女子即便当真溺亡,亦并非你的过错,本尊知晓你已尽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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